香火

对于小罗村村民来说，承继香火是生活里的头等大事，甚至要超过“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贞洁烈女”，后者在秦罗义眼中，更像不小心碰翻了一盘旋着几只臭烘烘苍蝇的红烧肉。

秦罗义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就靠着父母留下的几亩地过活，攒钱娶了媳妇后，就没剩下几个钱了。好在媳妇李翠翠是个精打细算的，一分钱掰成三份花，夫妻齐心其利断金，家徒四壁倒也渐渐充实起来。

结婚第三年头上，秦罗义家里添了个大胖闺女。

我所了解的小罗村村民，一般都是结婚当年或第二年就要了孩子，为何秦罗义家却到了第三年？原来这李翠翠出嫁前到大城市打过工，见识过有钱人家教育孩子的方式，知道家庭环境对孩子的成长历程的影响，便说服秦罗义，先努力改善自家经济条件，后要孩子。

老实巴交的男人，面对媳妇有理有据的说辞，除了听从，再没有二话。

闺女生下来当天，秦罗义的嘴巴还来不及微翘，脸色动作已经先行一步，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

“咋就不是个小子呢？别人家像他这么大年纪，小子都会提瓶打酱油了！”“穷呗，娶媳妇晚，别人家一结婚孩子就有了，他还偏偏头两年没要上，唉！”几个近邻刚满脸笑容跟李翠翠夸完大胖闺女有福气，转身就嘀咕上了秦罗义的家长里短。

李翠翠没听到旁人的议论，她将全部心思都放到眼前这个白嫩嫩胖嘟嘟张着小手小脚乱比乱划的婴孩儿身上了。她按照自己所理解的照顾孩子的方式，给予了女儿全心全意的爱。

转眼就是五年，女儿小丫长得活泼可爱，稚嫩的童声逐渐吹散了秦罗义脸上的阴霾，高兴时候，他也会到街上买串糖葫芦或半包点心给女儿打牙祭。

可惜这样的时候并不多。这几年家里争吵不断，因为李翠翠并不像秦罗义那样一定需要个儿子。

为了这个问题，一向老实的秦罗义变得振振有词：“没个儿子，村里都笑话我是绝户头，死了也没人上香火，只能做个孤魂野鬼。”

“只要教育得好，儿子女儿都一样。何况咱们家条件一般，养两个孩子也吃力。再说了，村里计划生育也紧，超生不仅要做绝育手术，还罚钱。咱们哪来钱呢？”李翠翠无奈地说。

不必看屋里还算满当的家具，秦罗义自然清楚那不值几个钱，都是当初捡了家具厂不要的废料拼凑起来，外面包了一层廉价的合成板坯。

“爸爸，爸爸，看我折的纸鹤！”女儿小丫甩着小脚丫噔噔跑过来。

他没管纸鹤，只用粗糙大手摸摸女儿的头，转身出去借钱了。

那是个家家户户都没有余粮的年代，当然了，这话的范围仅限于类似这样的村子。可是，难道你指望一个祖祖辈辈务农为生的农民会有几家富裕亲戚吗？

正如我所料那样，秦罗义四处奔了几天，钱一分没借到。许是认命了，许是又一次被媳妇说服了，那天过后，他再没提生儿子的事，对小丫也疼爱起来。

但是——是啊，聪明的读者都知道，一定会有但是的——但是有一天，小丫突然不见了。

当时夫妻两个正带女儿赶集，小丫头瞅什么都新鲜，跑跳个不停。李翠翠要给丈夫扯块蓝布料子，讨价还价当口，秦罗义突然惊叫一声：“小丫呢？”

夫妻两个都慌了，集不赶了，布不要了，李翠翠绊掉一只鞋也不顾了，扯着嗓门喊女儿。看他们可怜，集市上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帮着找，十里八村问遍了，直到天黑也没见个影子。

二人日日哀痛，以泪洗面，李翠翠眼睛哭伤了，看什么都模糊一片。

秦罗义想尽了办法，也没能让李翠翠心情好起来。

“翠翠啊，孩子带来的哀痛，还得需要孩子来填补。咱们再要一个吧！眼下这情况，计划生育想必也能通过的。”

一切都很顺利。一年后，秦罗义家添了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秦罗义眉眼舒展了，李翠翠也逐渐开朗起来，儿子取名顺顺。

儿子一周岁时，一对夫妻找上门，带来个瘦瘦小小的姑娘，见了翠翠也不喊人，只瞅着她傻笑。

“小，小丫！”李翠翠一下子扑过来，上上下下打量着女儿，皮包骨头似的瘦，眼神呆滞，嘴角还有哈喇子擦过的痕迹。

看着母女两个抱在一起，这对夫妻先松了一口气，又看李翠翠瞪过来的眼神，忙解释：“大妹子，我好吃好喝地供着，可这丫头非要回家，足足跟我闹了一年多。一回夜里跑出去，黑灯瞎火跳进了河里，醒来就成这样了。我实在于心不忍，就给她送回来了。”

正说着，秦罗义回来了，进门先是一惊，待听了事情原委后，直接从妻子怀里将小女孩拽给那对夫妻：“哪来的傻子，硬要塞给我们，走你们！”

那对夫妻不干了：“好你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当初你说媳妇病重，急要钱，我们才发的善心，要不你一个闺女能卖一百块！小子还差不多！谁想是头又倔又犟的驴！你这又凶狠又贪婪的狼！今天不但得还当初那一百，还得将这死丫头吃饭穿衣住宿钱给了，否则咱们派出所见！”

秦罗义一听急眼了，真闹到派出所，计划生育也得找上门，超生罚款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他随手操起一根成年男人手腕粗的棒子，朝着对面三人一顿乱抡：“走你们！”

那对夫妻上下跳跃，猴子般躲了开去，却留下傻呆呆的小丫，一棒正中脑袋，红白脑浆迸裂一地。

倒地的刹那，小丫似乎清醒了几分，对着抡棒子的男人，凄婉地喊了一声“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