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寻画(30)串联记事
寻画(31)古画北归9月11日,一千多北京红卫兵来到了上海,他们在紧靠人民广场的市体育宫安营扎寨,在主要街道散发传单。传单上说“我们是战斗队,是旧世界天生的造反者,要造一切资本主义、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封建主义的反……”
抄家是北京红卫兵来上海的主要任务之一,他们对准备抄家的资本家拉了个名单,然后派人到单位调查。既然抄家是革命行动,就得有个章法,查抄的主要内容是反动物品,到如:枪支弹药、变天帐、蒋介石等国民党大员的照片等等。其次是浮财,就是金银首饰珍珠玛瑙古玩字画之类。但抄到后来就没章法了,沙发桌椅高级皮衣的什么都抄,最后竟然连房子也一齐抄了。
沈嘉兴在上海算不上是多有名的资本家,没上首都红卫兵抄家的名单,事情坏就坏在制药三厂一个叫丁勇浩的车间主任。
丁勇浩人很精明,是工厂的老人,年轻时干得不错,提升为车间主任后工作也算认真。沈嘉兴挺看重他,公私合营前,他母亲有病沈厂长亲自去他家看望老人,除了留下相当他两个月工资的钱以外,还说工厂如果效益好的话可以考虑建一栋家属楼解决个别贡献大工龄长的老职工的住房问题。
厂长这话给了丁勇浩很大鼓舞,日子过得也有了希望,可是一晃十年过去了,家属楼连影都没有。丁勇浩也知道公私合营后工厂里的大事私方厂长说了不算了,可他还是在心里恨沈嘉兴:为什么你资本家住小洋楼我们工人就得住棚户?要知道如今我们可是工厂的主人呐;虽然你说了不算,但总比我们工人说话还是管用不是?为什么不跟局里争取呢?以前过年还到老工人家走走,给点钱和东西施点小恩小惠,如今连这个也没有了……
文化大革命的战鼓敲响了,丁勇浩的心也动了起来。前些日子他听到这么一个消息:首都来的红卫兵革命彻底,他们抄资本家的家,资本家多余的房子可以分给造反的工人住。这次他又兴奋了,沈厂长家的小楼他进去过多次,沈家的四个孩子他也都认得。这几天他没事就喜欢骑自行车在沈家周围转,他甚至臆想沈家被抄后自己住小楼的哪一面呢?哪几间房?
为了表现积极,他来到体育宫,跟北京红卫兵头头介绍沈嘉兴的情况。他说:“这个资本家的底细我最清楚,早年他和美国人、英国人勾搭,买洋人的设备。他老婆的姨夫现在就在台湾,是国民党军官。他家住的是带花园的小洋楼,屋里装修得富丽堂皇。今年过年他儿子结婚的婚宴我去了,那个排场摆的,大了去了。典礼当场给儿媳妇一挂钻石项链和一个玉手镯,儿媳父亲给亲家公一幅郑板桥的真迹。事后有人说那幅郑板桥的水墨石竹画原本就是他沈嘉兴自己的,只不过为了脸面上好看典礼时让儿媳妇拿出来当众表演一下而已。”
红卫兵负责抄家的队长是北大学生肖威,肖队长的父亲酷爱古玩字画,此刻听说沈嘉兴家有郑板桥的真迹他登时认真了起来。
肖队长在纸上写写画画了一番,然后对丁勇浩说:“丁师傅,谢谢你给我们提供这么重要的情况,这个沈嘉兴的家抄还是不抄,哪天抄,这得我们总部研究决定。你先回去,查抄前不要乱讲,要注意保密。”
九月十六日,丁勇浩下班骑车回家在沈家门前他看到沈家在东北工作的大儿子沈维忱挎着背包脚步匆匆地进了大门。咦?他怎么回来了?
他立即调头骑车往北京红卫兵总部驻地方向疾驰。肖队长正在吃晚饭,见他来了撂下筷子问:“丁师傅,有事么?吃饭没有?噢,在这吃吧,边吃边说。”
为了和革命小将拉近距离,丁勇浩也不客气,盛了一碗白米饭一碗冬瓜排骨汤坐在肖威面前吃了起来,他问肖威:“肖队长,你们什么时候抄沈嘉兴家?时间定下来没有?”
肖威故意说道:“我们摸了一下情况,药三厂的党组织和工人都说沈厂长是个奉公守法的资本家,公私合营和反右斗争中表现都挺好,看意思你们厂的大部分人不同意我们去抄他的家。”
一听这话丁勇浩急了,他放下筷子瞪大眼睛说:“他是奉公守法资本家?笑话,资本家的本质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姓沈的会装,会使用小恩小惠拉拢人。刚才我看见他过年结婚的那个儿子从东北回来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一定是姓沈的听到了抄家的风声,让他儿子回来转移变天帐与财产。肖队长,那个沈嘉兴年轻的时候在美国呆过,会说洋话,鬼精得很,晚了的话你们可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抄不到了。”
这个情报非常重要,肖威不再绕圈子了,他说:“好,我们明天一早就去,抓他个正着。”
丁勇浩没看错,沈维忱是回来了。九月十三日下午,他接到姐姐沈维怡发来的电报,电报上就几个字:母病重,速归!
沈维忱拿电报找领导请了十天假,到车站买了一张十四号去上海的卧铺票,回家告诉媳妇说妈病了,我明天得回上海,李灵说:“也不知道你妈病的咋样,按理说我应该跟你一块儿回去。”
维忱说:“回什么回,你现在已经怀孕三个月了,哪儿也不能去,我正愁我走了没人照顾你呢,要不明天你先回你妈家吧。”
李灵点点头,其实这事还用他叮嘱?丈夫前脚走她后脚就得回娘家。上海男人的特点就是把关心媳妇的话时常挂在嘴上,东北汉子则是心里关爱嘴上不说。
沈维忱回来全家当然高兴,大姐维怡正好也在家,母亲气色很好,问他这次在家能住几天,又问儿媳怀孕后有什么反映。
沈维忱看着维怡诧异道:“姐,怎么回事?你在电报上不是说咱妈病了吗,妈这不好好的么?”
沈维怡说:“傻子,这你还不知道?就是让你快点赶回来。”她又转脸看着沈嘉兴说:“爸,今天江纺的陈家沪机的褚家都被抄了,我觉得咱家也快了。”
朱亚莉一脸愁容地说:“这两天,街上一敲锣打鼓我就心惊肉跳。工厂充公,我们认了;管理权上交,我们从了,股息取消,我们忍了。还想怎么地?怎么?还要抄家?旧社会犯谋反大罪才抄家,我们发展民族工业难道说还有罪了?我们犯什么罪了?”
沈嘉兴说:“唉呀,都什么时候了,你叨咕这些废话有什么用?谁听你说这些?”
沈维怡说:“是啊,北京来的红卫兵不但要求上海一片红,还要搞红色恐怖。大弟,东北那边怎么样?”
沈维忱说:“全国一盘棋,都差不多,听说个别资本家地主的家也被抄了。”
沈嘉兴说:“你岳父的那幅画当初让你带回去你不带,这几天我真怕让他们给抄走,忱儿,有些东西放到你那安全不?这样,为了以防万一,你也别多住了,明天你就回去,除了那幅画还有一些其它东西你也一起带走。”
沈维忱问:“那幅画好多人都看见了,他们真来抄家的话问起这事你们怎么说?”
二妹沈维恬说:“那还不好说?就说,我们响应党的号召,上个月自己家就开始清查垃圾,凡是封资修的书和画我们都找出来烧了。”
沈维忱说:“对了,我进院的时候迎面有个骑自行车的中年人,他向我瞅了好几眼,好像认识我,但我想不起他是谁了,现在我想起来了,他姓丁,是你们厂的人。”
沈嘉兴说:“那一定是丁勇浩,这个人好像对我有意见。”
小弟沈维怀这时插话说:“昨天在院外我也碰到他了,他使劲看咱家的房子。”
吃完晚饭维怡说:“红卫兵真要是抄到咱家的话那就啥也保不住了,事不宜迟,维忱,你辛苦点,今晚就走吧,十点半有趟去长春的快车,眼下公出的人不多,估计卧铺票还能买到。”
“几点到长春?”
“大约是后天中午。”
“东西呐?都准备好了么?”
“早就收拾好了,全在那里呐。”说着一指墙角的一只棕色皮箱。
沈维忱看了看说:“这皮箱太扎眼了,最好换成帆布箱。”
沈嘉兴说:“唉,咱家哪来的帆布箱。”
沈维怡说:“我家有帆布箱,就是旧了点。”
沈维忱说:“要的就是旧的,姐,快回家取来。”
沈维忱打开皮箱查看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岳父的那幅画、另外三轴画、两张小油画、一个玉观音、一包照片、两本日记、几件母亲的衣服、两本制药配方的书,还有一大一小两个首饰盒,剩下几个小盒包袋得严实不知是什么。
大首饰盒里装的是珍珠项链、玛瑙吊坠、玉石手镯、镶金钻戒等贵重的首饰,小首饰盒里是几件小首饰。
“爸,这里有没有镀金的?我觉得家里怎么也得留几样吧?”
沈嘉兴说:“咱家哪有镀金的?都是真金的。”
沈维忱将小首饰盒放到桌子上,他想把小首饰盒留在家里,真要是来抄家的话家里一件首饰没有怎么能说得过去?
一小时后,沈维怡拎个空帆布箱子来了。她这个箱子有些矮,皮箱里的东西剩几样实在装不进去了。
沈维忱说:“有大书包没有?”
妹妹沈维恬拿出来一个双肩背包说:“这个包是我为郊游特意做的,你拿去吧。”
双肩包也不大,两件衣服一个狐狸皮就装满了。维恬拿起小首饰盒说:“怎么把这个落下了?”
维忱说:“这个不拿了,留家吧。”
朱亚莉走过来说:“拿走,不留,他们要问我就说全都卖了,抗美援朝时捐献了,剩下几件给姑娘给儿媳妇了。”说罢将小首饰盒塞进了双肩包。
晚九点,沈嘉兴开车送儿子去火车站。卧铺票没有了,只有硬座,沈嘉兴买了张站台票送儿子进站直到车开才出站。
这一夜,沈家的灯一直亮着,沈嘉兴夫妇一宿都没怎么睡。虽然儿子走了,可他两并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更担心,担心东西路上能不能丢哇?担心东西拿到家里媳妇李灵看了会不会生出别的想法,能不能将贵重首饰找借口留下?有道是:清酒红人面,财宝动人心呐……家里还有两孩子呢,将来他们成家了不也得给两件像样的首饰?又一想,算了,儿媳妇留下总比叫红卫兵抄走的好,不管怎么说东西还在自己家里……
第二天一早,沈家人早饭刚吃了一半,大门前响起了卡车的马达声,随后三十多红卫兵涌进了院子。
真来了,抄家的真来了!因为重要的东西已经平安转移了,所以沈嘉兴夫妇表面虽然显露出害怕的样子但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庆兴。
肖威带领二十几个红卫兵闯进客厅,他对沈嘉兴说:“你就是沈先生吧?你应该知道我们来干什么,这样,你家人都在吧?”
沈嘉兴说:“在,在,一家四口都在。”
肖威看了一下说:“你大儿子沈维忱不是从东北回来了吗?他人呢?”说罢一挥手,二十多红卫兵冲进各个房间开始翻箱倒柜的搜查。
果真是那个姓丁的搞的鬼,沈嘉兴压住怒气说:“是这么回事,他母亲头两天在街上晕倒了,他姐吓坏了,给他拍了母病重的电报。他回家一看老妈没事,就埋怨他姐大惊小怪,即耽误了他工作又白花了一百多块车票钱,俩人越吵越凶,他一来气就走了,昨晚就走了。”
啊?走了?肖威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这么远的路程,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怎么一宿都没住就走了?这也有点太不合常理吧?他盯着沈嘉兴说:“这里面有事吧?你在工厂当了这么多年的厂长,党的政策我想你应该知道,说假话是要负责的,由此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你更应该清楚。说吧,他把什么带走了?”
沈嘉兴说:“嗯,啥也没带走,儿子在单位要求进步,比我们有觉悟。”
肖威问:“昨晚他坐的是哪趟车?”
“好像是K118次吧。”
“你儿子他在什么单位?”
“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
“什么科室?”
没等他回答有个搜查的红卫兵说:“肖队长,这有他儿子的信。”
肖威接过信看了看说:“一汽总工艺处,用公家的信封公家的信纸给家里人写信,还说有觉悟,就这觉悟?”
从那么远的东北回家怎么会一宿都不住当天就走的?觉悟高?笑话,没有这么个高法的。肯定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转移走了,如果他是国民党留守特务的话,没准还有国民党委任状什么的。
他来到外面,对站在门口的两个红卫兵其中的一个吩咐道:“你,马上去火车站抄一份昨天晚上上海到长春、哈尔滨、牡丹江等地有几趟车,都什么车次,几点开,在几点到,凡是经过长春的车都要记清楚了,快去吧,记完了回驻地。”
二十多人在小楼内外搜查了一上午,除了几个花瓶,几本小说外没找到什么反动物品。当然这幢小楼、小楼内的家具陈设都可以说是资产阶级的,但眼下肖队长还没有没收小楼的打算,他想找到沈嘉兴的罪证再作最后处理。
中午回到驻地,肖威将沈家发生的情况跟总指挥部的两个头头讲了。他断定沈维忱随身一定带着家里的贵重财物以及沈嘉兴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证。
总指挥当即电话联系北京造反团总部,要长春红卫兵负责人的电话。
长春大专院校造反团联合总部接到上海传过来的信息后,立马派人到汽车厂总工艺处,协商如何抓捕替反动资本家转移藏匿反革命证据的工程师沈维忱。
九月十八号中午,接连两宿没怎么睡觉的沈维忱拖着疲惫的身躯在长春站下了车。他刚一出站,就见同办公室的技术员小邹在不远处召唤他:“沈维忱,哎,沈工!”
沈维忱一愣,向着小邹摆摆手:“嗨,你怎么在这?”说话间一左一右两个红卫兵将他夹住了。
他一激灵,困意全消,高声喝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其中个高一些的红卫兵说:“喊什么喊?老实点!到地方你就知道了。”这时又跟上来几个红卫兵,他们押着沈维忱上了一辆小客车。
小客车在长春大学院内一栋楼前停下,沈维忱在红卫兵的夹持下走进一楼的一个房间。
这房间像个审讯室,一个头头模样别人喊他郭司令的红卫兵在桌子一边坐下,郭司令下命令道:“仔细搜查他身上的东西,随身携带的物品要逐一检查登记。”说完打开烟盒抽出一支香烟,点着后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一仰头,吐出一股白烟。
十几分钟后,搜查完毕,一张沈维忱身上、包里所有物品的清单递到他的面前。郭司令默念道:沙裙一件、旗袍一件、狐狸皮一件、首饰一盒(金耳环一对、镂花金戒指一个、金耳钉一对、银项链一条、银手镯一支)
东周列国志一本、水壶一个、毛巾一条、酥饼三个、榨菜丝一包。
咦?怎么回事?虽然有几件首饰和一张狐狸皮但与电话里说的差得很多嘛,别说什么猜测的委任状没有,就连肯定说有的郑板桥的真迹画也没见着。
郭司令学警察的样子,拿腔做势地问道:“你是沈维忱?解释一下,包里的东西是怎么回事?”
是啊?又是旗袍又是金首饰的,怎么解释呢?
下一章:寻画(32)尘土飞扬
网友评论
只是那幅画在哪去了?是沈维忱途中转移了,还是检查的人趁机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