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各位对于1978年有什么印象，没错！我也没有。那一年对我来说更多的是一个政治字眼，虽然这么多年的学习，我已经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小岗村的十八个手印或是92年的南方谈话，但这些仍然不能使我有一丝共鸣。这也不能怪我，毕竟1978年我爸也才7岁。让我去描述出生前二十来年的感受是不是有点强人所难了呢？虽然我是没什么可分享的，但每每听到改革开放，我就会想起一个怎么也放不下的人，还有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
既然是讲故事，就要有一个讲故事的样子。我的童年，是一段贫苦的农村娃的经历，虽然现在也是如此，只是农村娃长大了一点。但是在我小的时候，是格外的农村，格外的贫苦，所以平常是没有什么娱乐项目的，我妈为了让我不去做爬树掏鸟蛋这类危险的活动，总会给我讲故事，但是童话故事总是不能让一个活蹦乱跳的顽童安静下来，所以我的妈妈总会挑一些真实的故事讲，比如，华哥的故事。
华哥其实比我的爸爸还大个十来岁，所以从我这里论，应该叫华叔，但是据说他和每个人都能混的不错，所以人人都叫他华哥。我对他还是有一些记忆的，在我更小的时候，我们两家还是有走动的，华哥总是带着很标致的华嫂走亲戚串门子，我记得我只愿意让他用脸蹭我，因为其他叔叔大爷的脸都满是胡茬，只有他不是。不过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突然看不到他了，那感觉就像是每年都会来你家房檐下筑巢的燕子，突然在一个冬天没来，很反常，但是一个孩子每天迎接的新鲜事物远远比一个燕子多的多，所以那时的我根本没有发现华哥的消失。当妈妈随口当做故事给我讲的时候，孩童的记忆如泉涌般充满我的小脑袋。
妈妈说，华哥十几岁的时候爹死了，母亲一病不起，一家子就这么垮了，母子俩在公社干不了什么重活，只能在政府的帮持下有一口没一口的活着，可是华哥不愿意在怜悯下活着，就在这个时候赶上了“大包干”，分产到户改革开放，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那一年华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求了别人，得到了“二分地”，也是那一年，华哥从一个孩子变成了一个男人，后来据我爸的原话说是:“再也没见华哥拉拢着一堆半大小子去看《闪闪的红星》了，地里却多了一个不知黑天白天的驴子”。华哥年纪轻体力好，加上天生就善于交际与人扯话，很快就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下大展拳脚，经过几年的积攒，华哥在政府政策的扶持下开了一个养鸡场，规模之大，远近闻名，又过了几年，华哥找了一个城里的姑娘，也就是我记忆中好看的华嫂，后来还生了个大胖小子，我对他的记忆也就止于此了。这么平淡无奇、波澜不惊的故事肯定是没法吸引一个十多岁的小男孩的，所以美好结局的故事会加上一个然而。
我想各位很多人都会猜得到，2004年，禽流感让华哥血本无归，余时闲谈，华哥嘴里的鸡肉价格跌了又跌，从几块钱到几分钱，华哥的家搬了又搬，最后四口人挤在村里最靠山的一间房子里过活。一只只肉食鸡的填埋焚烧，毁灭不只是虚无缥缈的病毒，还有华哥对于生活所有的美好憧憬，也就是那时，华哥消失在了我的世界里，年幼的我没想过也不知道怎样提及对他的感觉，一片片空旷的养鸡场周围，我被一条白石灰线挡在了华哥的生活之外。大丈夫能屈能伸，即使在吃不上饭的时候，华哥也不曾屈服。某天，华哥在上了村里通的唯一一趟长途客车，这一回他孤身南下，撇下家里的老娘老婆和儿子，追上下海的一群人，倒腾小商品，开上大公司，商界纷争，百废待兴，华哥又是一条好汉。在妈妈的故事里，勤劳奋斗总是能够拥有一个美好的结局。母爱版的《华哥》就告一段落，接下来的故事，没了妈妈温情的讲述，多了我现实的经历。在南方的诸多苦难除了华哥自己没人能知道，只知道村里面年迈的华哥妈每个月都会收到数额不等汇款，几年时间，华哥家里三口人在村头盖了好几间镶了瓷砖的“北京平”，我不了解那个时候这些是什么概念，只是我们几个孩子三天两头的往那里跑，华哥家里的瓷砖地可以像冰面一样滑刺溜，外边的瓷砖墙可以照镜子，华嫂很愿意我们带着她的小儿子一起玩儿，也总是给我们几个很难买到的水果吃。一时间， 华哥卧薪尝胆、卷土重来的故事成了务农间隙必要的谈资。
我真的很想让时间停在这里，对我来说，刚刚上了几年小学，刚刚画出了这个世界的几分模样，对华哥来说，他再一次对自己苦难提出了拒绝，即使生活把你击倒99次，你也要努力的第一百次站起来，可是，谁说生活不会把击倒数也凑个整呢？
2008年，是一个很值得说的年份，年初的大雪灾、陈冠希“艳照门”道歉、大地震、奥运会，不长不短的三百多天悲喜参半，可对于华哥，不参半，很悲，全是悲。噩梦是从从法院的传票开始的，华哥甚至没来得及回来说说是怎么个情况，几个月悄无声息，也震天动地，华哥的大房子被政府的人收走做了抵押，据说是华哥在外欠债，没有当事人的故事，一切全靠众人的空口胡诌，有人说华哥在外挣了钱迷上了赌博，有的说是他养小三被抓了，甚至还有的说，他就是去南方当了黑社会。我不知道那个拿脸蹭我的男人会不会去做这些事，我只知道，华哥又碰到了一个天大的坎儿。时至今日，我已经大概明白了其中诸多，华哥碰到的不是他的不幸，是世界的不幸，北岩银行破产，美国房产泡沫，最后是为人诟病的经济危机，华哥独自一人下海，钱权皆无，只有破釜沉舟贷款一搏，有多大的勇气，就要承担多大的风险，再论是非已无意义，事已至此，华哥因为无力偿还贷款，入了监狱。
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是对于击垮一个没有劳力农村家庭，足够了。华哥回家的时候，华嫂早就因为忍受不了回了娘家，剩下华哥妈和半大的孩子苦苦支撑。华哥到家几天就村里挨家挨户的谢谢这一年照顾他的老娘和儿子，来我家时我偷偷从门缝里翻来覆去的看他，那年头，进过那里面的人都是个稀罕物。我上次见他还是他经历第一次巨变满脸不服输的样子，时过境迁，当日追风少年已是不惑。在细小的门缝里，华哥不再是那个乡野壮汉了，黑瘦的脸上满是皱纹，颧骨突的像是要扎到人一样，走起路来还一瘸一拐的，据说是在里面经历了不少。我突然意识到我无法将这两个时期的他当做一个人，也许是我长大了，也许是他也长大了
去年过年，我爸打工回来的晚，特意让我买两瓶白酒给华哥，说养家不容易。华哥见到我很开心，非要让我替我爸陪他喝点。推杯换盏，酒过三巡，一年的苦乐倾泻而出，我大学成长的种种，他养家供子的诸多。当我尽可能的去感同身受华哥所经历的一切，我也到了他开始的那个时候，生活所迫，踌躇满志。华哥说，他前几年学了的电焊，虽然腿瘸了，但是手还利索，加上这几年政策还行，补助、医保，供儿子上完大学，还是不成问题的。我问他，会有一点可惜吗，本来可以更好的。如果没有欠债，如果没有禽流感，如果没有那场“大包干”。华哥端起酒碗，顿了一顿，说道，他很小的时候，所有的事情就是从村东头到村西头，后来出了事，能吃口饭算是万事大吉，得了那几分地是他最开心的时候，因为他终于可以把日子握在自己手里，后来一波几折，赶上了最好的时候，也碰到过最坏的情况，感受过灾难来临时的无奈和无助，也有机会东山再起，见过了精明的南方人为了一丝机会翻江倒海，也经历了最阴暗最底层的日子。这一切都是那个村里的孩子无法想象的，所有努力付之东流并没有什么，没有机会去努力才是最可怕的。言罢，半碗酒下肚，又是一个年头。
故事到这里就没有结局了，说起来，有点跑题，我应该把故事讲的更精彩些、结局更美满些，比如华哥在改革开放的潮流之中大展拳脚，光宗耀祖，表现改革开放的光辉成就，或者应该让华哥后来经商荣耀归来，再或者出狱后创业铸就又一段传奇。可那不是生活。在国家社会发展的过程中，有无数个华哥，我的华哥只是运气不好的那一个，但我和华哥一样，仍然很庆幸一切会是这样，因为永远都会有机会。1978年不是一个供我们上升的梯子，而是一条山路，我们接受它通向崎岖，是因为我们需要一个能够付出努力机会，而不是一个已知的未来。
我所知道的改革开放就是这样了，是津津乐道的故事，也是颠沛流离的人生。当初被世界苦苦相逼，无奈带着伤疤去拥抱这个世界，全力以赴、筋疲力尽，换来的也不一定是最好的结局，但是至少我们有机会去做出改变，华哥是这样，我们的社会也是这样。
我很庆幸我的故事没有结局，因为这样华哥永远会有救赎的一天，也许之后是再次深渊谷底，至少我们机车电驰，一头碰倒不周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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