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花有重开日
(一)抓一把日子抖一抖
十二年就是一个轮回。
十二年前我刚刚大学毕业。十二年后的当下,我坐在英国一个小镇上一间房子里的一张床上,已经夜里十二点了,BBC正在直播伦敦跨年,伦敦烟火晚会的主题是:“London is Open”。
大本钟敲了十二下之后,烟火表演开始庆祝2019年的到来,伴随着“昸”的一声巨响,如瀑布般刺目的火花,瞬间在天空中绽放成无数个璀璨的星光,黑夜变成了白昼。
一个新的轮回开始了,新轮回的开始必然要根植于一种新的活法,新的思想,有具体的生活目标和新的精神。旧的年轮过去了,把过去一些事情框架一下,下一个年轮,生活的每一天都不再承重了,横向的拉长人生的广阔。
一定要框架一下,因为我经常睡了一觉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好像我从来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活过
我刚开始来英国的时候,承诺过,将我遇见的,感受到的,记录下来送给稳稳作为礼物,遵守承诺是的我自尊,自尊也是我觉得幸福的所在。
弗里达·卡罗出生在和墨西哥革命开始的年份,她的一生承受着各种痛苦,她用画笔记录自己伤痕累累的人生中,有超过一半的画都是气器官分离的、开刀、心脏这些她痛苦的,支离破碎的生命。
正如弗里达·卡罗画自己的那样,我在英国独处的两年,我是自己最了解的主题,我写的都是对自己坦率的表达。
我没有遭遇弗里达·卡罗的小儿麻痹症和车祸之后被鲜血和伤口遮盖的身体,但是我也是她画中变身小鹿被万箭穿心的自己。弗里达·卡罗不愿意再回来的痛苦人生记录却成了我人生的美感和动力,会让我在一切不顺利的时候,在愤怒没有消失之前,再努力思考一次。
我曾经以为,天大的事情都在我身上发生了。我现在觉得,对生活里曾经遇到的难处不是风风雨雨,而是我的无知。
我和中国苏北小镇上的一个普通女性一样,发生了几近类似的柴米油盐和爱恨起落落落的故事,然后在北京生活了七八年,又断断续续在英国生活了两年。这些年,我想的最多的,就是死与生。
我九岁的时候,大人们披麻戴孝在堂屋席地而坐哭作一团,只有我站着,妈妈戳我的头,手劲特别大,:“你这个翻眼贼,奶奶带你有什么用啊,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在一群慌乱也是第一次面临亲人死亡的姑姑伯伯中间,我跪着挪动到草席最前面想看清楚奶奶。
奶奶的脸很柔,看上去很平静啊。有一次我和奶奶睡一起,半夜她咳醒,身体被病痛折磨的扭曲变形,然后又连连叹气,我问怎么了,她说身体疼起来还不如一死了之了。
奶奶的手摸上去要多凉有多凉,好像冬天家里没有暖气奶奶没有穿棉袄。我捂着奶奶的手想起冬天上学,不管我多不情愿,奶奶都要给我穿上难看的老棉裤,想起奶奶坐在亭子下面一颗一颗的掰着玉米。我突然想起来,奶奶去世了,都没有和我说再见。
奶奶的骨灰盒埋进了清水混凝土的地下,奶奶以后的生活简单了,清水混凝土里不需要加入琐碎的、颓废的、高贵的生活美学了。
爷爷回家了,夕阳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长。他都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房间里空了,停放的棺材没了,生活平静淡然下来了,只剩爷爷一个人在生活里奋力挣扎了。
有一回,我去爷爷房间偷东西吃,透过窗户,我看见爷爷捧着奶奶的照片,一会儿,他又把脸埋在冰凉又温暖的照片上去了,他把照片搂在怀里,他就回到和奶奶在一起的生活里去了。
“小鬼,你干什么!”爷爷像被人揭开了秘密落荒而逃的恼羞神色。懂的人都知道,那叫思念,是活着人要受的最大的苦。可是要懂得清水混凝土,还要懂茶道,俳句,樱花和枯山水“转瞬即逝”的价值,瞬间过后,这个场景,不会再次重现。
爷爷嘴里说着“我要找后老伴,我要找后老伴”手里提着小板凳,领着我去听淮海小戏了,地上一张芦席就是舞台,一条长板凳坐着拿着三弦和大锣的乐队,女的穿长裙手里拿着手巾,男的戴上假的胡须穿着大褂手中拿着扇子,口里说着乡音的拉魂腔。
可是没过几年,爷爷得了和奶奶一样的病,爷爷太寂寞了,他一直都在等奶奶的召唤了。
那天我放学回家去看躺在床上的爷爷,爷爷已经瘦的就是一把柴了,他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我蹲在床边问爷爷要不要喝水,爷爷看着我,嘴里嗫嚅:“我要去找你奶奶了,再见了,小叶子。”
爷爷奶奶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家里留下的痕迹是两张爷爷奶奶的两张遗照。除此以外,如同被深埋的建筑废墟,没有史料记载,他们也没有存在过。
这么多年,我只梦见过爷爷一次。他推着一辆自行车站在路边,我走过去说:“小老头,你怎么不骑着走,推着多累。”他说:“你跟车跑会累的,小鬼。”
我再也不能见到爷爷奶奶了,也不会时常想起他们。但是我想,不管哪个空间,他们都会佑护自己散落各地的子子孙孙吧。
如果时间能光能够倒回,我会在大学毕业后选择过一段单身的生活。我应该在明确自己所愿之前,不贸然的踏入婚姻,即使人们会潜移默化地对大龄单身的女性表现出某些偏见和警觉。
2009年9月3日,我躺在产床上,被疼痛撕裂了15个小时,我嘴唇紧咬,眉头时刻皱着,精神涣散,没有尊严的狂叫:“妈,妈,我不要生了,我受不了...”
生产的时候,我居然还能想起小学同学李红。有一次几个小朋友讨论,人是从哪里生出来的?李红一脸笃定:“从妈妈胳肢窝拽出来的!”,骗我,死丫头,我相信了好几年。
最后一次用力,医生给我侧切了,没有用麻药,刀划在身体上,我也感觉不到。医生按着我的肚子,我配合她一起使劲,大小便也失禁了,顿时感觉下身一阵稀里哗啦,孩子生出来了。
第一眼看到稳稳,心中却隐约想到总有一天还是会和她离别,我觉得世界很荒芜。朦胧地感受到心中涌动着一股暗流,但又无法确切的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医生按着我的肚子,排出胎盘,缝针,没有用麻药,硬缝的,我心中的悸动就慢慢淡去了。
年轻的时候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到了英国,摊上的第一件事就是水土不服,重病一场,去医院注册,要等预约两周才能看医生。异国他乡,我第一次感觉到,生命原本就无所依靠,我也根本不是那么强壮,一夜之间我就怂了。
英国的潮湿天气并没有让我发霉,先是持续高烧40度给了我一个下马威。家里没有人,好不容易支撑起身体,下楼到厨房喝了半杯水热水,发现大姨妈又毫无征兆的来了,真是屋漏又缝连夜雨。
回到二楼卧室,卧室墙上挂着一面镜子和一副精美的壁布。我从抽屉里找出一个拉拉裤穿上,看了一眼镜子,觉得自己像一个穿尿不湿的婴孩,浑身疼,拉上窗帘不让光进来,在黑暗中人才能好好休息。
书柜里有很多书,角落里摆放着一只八音盒,是我到这儿的第一天从二手店买的一个老物件,应该比我奶奶的岁数还老,轻轻地给它上了发条它就奏鸣了……
我在床上婴儿般蜷缩,如同窝在世界上最灰暗的角落,全身被痛打了一样,无知是一记耳光,扇在孤独的灵魂上了。
想想三十五岁之前的人生,这才明白,我一开始就脚踩西瓜皮,滑到哪是哪,人生的很多排序都是错乱的,而思考都是滞后的。
我问自己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当下的生活?是倔强吗?就像六十个碳原子组成坚硬的金刚石,表面很亮很闪,可是钻石韧度不足,最小组成部分碳原子的内部,除了原子核都是空的、脆弱的。
为什么倔强呢?我觉得除了无知以外,就是运气不好。我才不相信那些成功人士演讲,说自己今天取得的成就全是曾经的努力和坚持。
我相信三分靠打拼七分靠命运,天气不好的时候,就看不到太阳和月亮的光辉,土地没有适合的气候,草木也不会生长。
就像我的出生、爱情、工作乃至最后的死亡没有一件事是我自己能选择的,都是命中注定。
快要死了吧,世界和我根本没有关系,生命力也变得越来越微薄了,那些别人的生死,爱情、工作、利益都统统和我没有关系,只有我自己的身体。
“叶子,你感觉怎么样?”恍惚中我听见妈妈的声音,她可能在厨房忙,有时候,她忙,不愿爬楼梯的就会这样叫我。
我没有力气回答她,继续蜷缩,蜷成在妈妈肚里胎儿的样子,我也曾经是个孩子,大部分人都忘记了,而我却仍然记得。楼梯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爸爸。他轻轻地扶起我,给我披上外套,他一定是要带我去医院吧。
这种幻觉很舒服,很温暖。但是身体上的痛楚又把我拉回了现实,又冷又玄的,世界都浓缩成卧室那么小了,我拉扯被子盖在身上聚集起更多温暖,焐热自己。黑暗中,一股温热的液体从脸侧流出,滴落到枕头上洇开来。
英国H3N2甲型流感就掀起染病潮,我拖着病恹恹的身体去TSCO打流感疫苗,注射疫苗的医生是一位非洲男医生,填完表格后,西夫人陪我进入注射室等待注射。
注射之前,医生详细地把注射后注意事项告诉我:注射疫苗后的部位一周内会酸痛,注射后需要留在这里观察十分钟,如果有呼吸不通畅或手上起红斑需要立刻叫他过来。以上内容是西夫人翻译的,医生大约用了五分钟讲解注意事项,西夫人女士翻译只用了几句话。
注射完疫苗,我们坐在休息区观察,西夫人问:“医生说注意事项时你听明白了吗?我漏掉了一部分。”
我的心“突”地跳了一下,世事无常,命运坎坷,我看向她,她幽幽地说:“注射完疫苗一周内,你可能会头疼,鼻塞,四肢无力这种类似流感的征兆,就是把这些都发出来了,你就不会得流感。我和医生说,你很怕死,万一告诉你,你会紧张,所以医生同意注射完以后我再告诉你”。
紧接着又来:深夜高烧,四肢无力,鼻塞恶心。来英国后,纯粹的英国文化似乎有意这样拒我与千里之外,这里有一大堆学习思考的机会,但健康是一个不受我意志控制的隐形巨人,它过着独立于宿主的生活。
一个月,我的身体终于痊愈了,我跑到路边,大口大口地呼气,活着就好,活着就好,照镜子觉得自己真的很美了,脸上的雀斑也很美,不是看上去,是真的美。
有的人是前一个年轮富贵,后一个年轮贫穷,上一个年轮是皇帝的妃子下一个年轮在动乱中沦为了妓女,上一个年轮是风流的妓女下一个年轮时来运转就做了贵妇人。
人生有轮回,前提是要健康的活着,身体健康,精神也得健康,一切都是从2019年的新回轮开始回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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