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春风一杯酒

1986年3月1日，一辆普通火车载着无数大陆人因无知而灼热的香港梦驶进香港站。其中包括黎小军和李翘。他们在同一间车厢的相邻座椅上，坐着不同又相似的梦。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缘分，虽然火车停站后，他们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正如他们的方向本不应该交汇，他们的生活步调也并不一致。一个是浑浑噩噩于洪流中怯懦茫然的男人，一个是目的明确渴望在人群中杀出一席之地的女子。但他们在麦当劳相遇了，这是他们的第二次缘分。二人不同生活方式里一样的孤苦，使一场原本目的不纯朝不虑夕的短暂邂逅，无限顺延。虽然，黎小军的未来是小婷，是他初来乍到穿梭于港都冰冷人烟中心心念念的唯一光亮，而阿翘的未来是身份，金钱，安稳富足的生活。

       但是，未来茫远，眼前正有一个人，能在雨夜笨拙地为你添衣，能在生意失败时递上一瓶热的维他奶，能有彼此一致同病相怜的专属于漂泊者的孤独疲累。在李翘眼中，无论黎小军实际上是多么无法依靠，当他们冒雨回家一同吃碗热馄饨，听黎小军说起自己的家乡时，她的内心正在被融化。从而开始一段注定只能存在于真空中的感情。

       如李翘说的：“你会爱上我，我会爱上你，都是因为寂寞。”

       因此在同样一个雨夜，李翘选择了豹哥，一个远离黎小军的方向。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这不代表她爱豹哥，或者不爱黎小军，但这又足以说明很多问题。比如一段真挚感情在未卜前路中的比重，比如脱离了童话色彩的爱情的存活率，比如在市井之中，两个人相爱与生活其实并无太大关联。在社会中下层挣扎浮沉的人，究竟有多少机会可以按照真正的情感来选择方向。古语是动人的，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虽不经几回寒暑，但至少能共度几番朝暮。但是你和我呢。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而在车流如注人群如织的纽约香港，一切都容易变得简易迅捷如速食快餐，包括情感。男女主人公错开了，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缺憾。他们依然按着原定的目光，一个追随自己的依靠，一个靠近自己的梦想。

       其实，和很多人相比，他们已经很勇敢，很坚强，作为草根仍然在都市存活下来，两人也纷纷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他们最勇敢的一次，正是久别重逢后的毅然复合，那也是他们彼此最接近圆满的一次，愿意并预备为了真正的心之所向，放弃，打破，挣脱，奔赴对方。他们在车水马龙的街头，累积的情愫终究冲破距离与隔阂。“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像李安导演的《饮食男女》所述，无论是个人，家庭，往来路人，无一不是在生活与感情间辗转。但最终我们会怎样，阿翘以她的选择告诉了我们，爱情可以是锦上添花，也可以是雪中送炭，但生活才是我们存在的地方，只求前路安稳，相安无事。

       能有多少人能像《胭脂扣》中的如花与十三少一样，可以为感情不管不顾独自成活，成就五十三年人鬼殊途却热血难凉的绝恋。因此大部分人都是沉默的。沉默地暗生情愫，沉默地眉目传情，沉默地经过缘分的明灭，在道德与情感中进退两难。《花样年华》，同样是市井人物的爱情，有妇之夫和有夫之妇。他们的感情像香港的夜雨一样，绵长，细腻，踪迹不定。小巷中无数次的惊艳邂逅，隐晦避忌的相互好感，最后在大雨中摇晃的路灯下摊开。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如果有最后一张船票，其实谁也不会跟谁走。因为生活里有太多让人不敢挣脱的桎梏，因为市井之人是不靠感情生活的，因为有些事情，应当是作为秘密的存在。所以有些事情，你不说，我也不问。放不下时，只能于无人的寺院之中，找一处遍生荒草的洞穴，说给它听。

       《花样年华》的结尾处，张曼玉打给梁朝伟的那通始终沉默的电话，却是把所有的感情都说尽了。其实什么也不足以说清“如此多年”的感情，对观众来说，岁月悠悠，只是镜头的一转一换，银幕的一开一合，而对于当事人，“一个时代结束了，属于那个时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梁朝伟在柬埔寨的古老寺院里对着石洞密语时，那个坐在高处面目天真无忧的小喇嘛，如同代表这个世界对他们的故事表示好奇与不解。十几年，可以天翻地覆，社会变迁，而这种感情正像心中角落的一块石头，平淡无奇又格外的耐得住岁月，始终横亘在那里。

       而回到《甜蜜蜜》的结尾，故事赋予他们的最后一次缘分，是两人在异国街头重新相遇，背景是当年的那首歌。这首歌，《甜蜜蜜》，不知二人在相互远离的时间里，轻哼过多少次，每次想起当年的那段轨道之外的感情，是否也会觉得忙于世事，辜负了远道而来的缘分，然后一笑泯然。

即使在那么多年后，一切兜兜转转山重水复，两人也遍经沧桑历尽起伏。当年的惊鸿一瞥，年轻岁月，被一首歌唤醒。但也一定不再是李翘坐在黎小军单车后座上的那种感受了吧。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我感觉，正是形容香港电影中小市民们的爱情。他们在爱情中是真挚热烈的，但在生活中往往又是不够勇敢的。上天给了他们太多难得的缘分，使二人相遇，结缘，互相爱慕。在一个合适的时间，在一个恰当的环境，在两个人都寂寞的时候，遇见如同酒醉花正浓。而真正漫长的真实生活，是他们为各自苦衷放弃靠近的之后，生活琐碎，疲于奔忙，老翅已久经寒暑，孤灯夜雨之下，再偶然想起从前因为一个人闪着熠熠光辉的岁月。那才是他们真正的人生，似乎只有那一段绮丽可言。在最好的时候，黎小军和李翘，周暮云和陈太太，他们都没有在一起。毕竟，桃李春风易逝，爱情只占灯下回忆的分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