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

我曾两次近距离地感受到过死亡。

第一次是在年少的时候，家住在金沙江畔，年年夏季雨水充沛的时候，江水便不再温顺，侵吞两岸的庄稼，山洪也夹带森林中的各类腐木，还有上游城市丢弃的垃圾，水质不再清澈，呈现出一种浑黄的浊色。腐木是黑灰色，城市的垃圾大多是白色，另外还有一种漂浮物，他们泡得发胀，裸露在空气中的部分被阳光晒得黑红黑红，成群的苍蝇聚集在他们周围，散发着令人掩鼻的恶臭，是的，他们就是那些淹死的人，南方叫“水搭伴”，北方人称之“水漂子”。那时的我，心里总是又好奇又害怕，只敢远远地看这些曾经承载一个鲜活生命的皮囊。

每年的潮水退去之后，河滩的乱石堆里总会留存那么几具尸体，更多的会夹杂在河水的垃圾里漂到我不知道的远方。偶尔我会看到有人来认领尸体，他们的亲人会在河滩上架一堆篝火，最后把他们骨灰带回故里。有时我会想，无论他们生前是怎样的灵魂，死后都只是河滩上让人又惧又厌的“水搭伴”，我也好奇他们的死因，是万念俱灰轻生还是意外死亡，据大人们告诉我，这里面，占大多数的人是轻生的，那时的我，很难理解为何人会放弃这大好的世界，成为异乡荒野的一缕孤魂，直至有人在我面前上演了这全过程。

那时在一个寒冬腊月里，我在河边洗衣服，村里的一个婶婶把她小女儿放在河边后，哭着朝河水最湍急的地方走去，飞快地冲进了漩涡里，速度快到我反应不过来，我和另外的小孩子都吓到大叫，等大人们赶到时，她已被冲到了河中央，随着河水起起伏伏，我们仅能从河水中的衣服颜色辨认她的位置。那可是金沙江啊，即使是在枯水期，水流速度依然很大，何况她是从险滩处跳下去的。幸而下游正好来了一艘渔船，听到大家的呼救声赶了过去，把这位婶婶救了起来。后来大家分析她得救的原因，一是因为救援及时，二是多亏了她冬日里的衣服穿得厚，浮力大。当她被救到岸边时，她依然哭泣着，她的男人在旁边陪着不是，村里人也劝着，她才慢慢平静下来。其实夫妻吵架女人选择轻生的事情并不新鲜，外人劝起来都是不痛不痒，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其中苦楚。

而后很多年后的一个中午，我与同事饭后在公司附近的小河散步，远远看着河对面有人似乎在打捞着什么，他们用工具勾着水里什么东西，一直往能够上岸的河堤走去，而后勾起一具女人的尸体，警察虽然围起了警戒线，人们仍然好奇地观望着，或兴奋或惋惜着打听着死者的信息，据说这个女人从死亡到被打捞起，也就不到两小时的时间，而在这个安全措施到位的城市的大白天里，在人来人往的闹市区里，这个女人绝不是死于意外，我远远地望着河对岸的人群，法医以及女人的尸体，心里生出一种很悲伤的感觉，很多年前关于那些“水搭伴”的感慨又生了出来，我问姐姐：“是什么过不去的坎哦？也许在外人看来，都是些不值当的小事。”姐姐说：“是的，但是，也许对她来说，那就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啊！”

其实真正能击垮你的，往往不是那些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而是压在你心底，那些看似不值一提，日积月累的心事，在某一瞬间，使你彻底崩溃，成为压垮你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年少时，我会看不起这些轻生的人，但是如今我尝过生活的苦后，我会理解和哀伤他们的离去，虽然我并不赞同这种行为，但是难免生出兔死狐悲的感伤。愿我足够坚强，愿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给我足够的支撑，愿我永远不会到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