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他象一個首長,不是我一個人說的,大兒子常常在我說完:「爸爸讓我對你說……」後,開始反抗:「讓爸爸自己同我講,又不是中央首長,幹嗎老發號施令讓人傳達?」
小兒子覺得他有怪癖,常常在我們母子交談時,冷不丁出現訓斥我們幾句,剛想反駁他人己走開,好象放一槍換個地點,裝得跟遊擊隊司令似的。
我如果寫了一篇文章千萬想請他過目,他老人家必定興沖沖地說:“我看不見這字太小了,你給我唸!”然後他揀個有靠的地方半躺半臥,兩腿放平交疊,兩手空心握拳,眼晴一閉,口中發令:「唸吧。」文章有長有短,有的唸到一半己覺喉嚨發癢嘴巴發乾,所以寫了不作聲,省了我向他彙報自討苦吃。
話說這位「首長」,平時不爭多,不嫌少,事事謙讓、處處小心。自稱不愛肉食,偏愛羅蔔青菜,在辣甜鹹苦四主味中嗜辣,在酸澀腥沖四賓味中取酸,是山西平遙老陳醋與四川重慶红辣椒的子孫後代,菜肴上桌若加辣羼醋, 則眉開眼笑。家中各式辣醬應有盡有,除中、台、泰、越、印等東南亞各國,兼容墨西哥及南美洲辣椒,摸過那種小辣椒後若不慎用手拂面,便如辣椒水敷面灼痛難消。
一說開飯,不管己有一桌子菜肴,先找各式辣醬鹹菜上桌,買來豆付乾、芥菜頭、榨菜絲,都用蒜末及辣醬醃一遍,天天像要憶苦思甜,無鹹菜不歡,不時地要說自然災害時,只要泡菜壇裡撈幾根長槓豆,就可以三口扒完一碗飯,只要一提泡菜,面對滿漢全席佛跳牆也不對口味了, 其實是吃慣了他四川親娘自製的泡菜,象北京人喝豆汁一樣的癖趣。
有一天我病了,食慾全無,躺在床上又不想下廚,便求他替我去買些好吃的食物,自己躺在床上不免浮想聯翩口水直嚥,半天後他回家了,把兩隻食品袋朝廚房桌上一放,一臉的得意,似己囊括四海美味凱旋而歸,哼哼唧唧了一會便去上班了,我起床打開食品袋翻視了一陣便哭了。
那時大兒子還在美國,我平時也不去麻煩他,這次我泣不成聲了。
「你替我去買點好吃東西來吧,叫爸爸去買些好吃的,一種點心也沒有,數過了,倒有十七種鹹菜醬菜,我快餓死了……。」
大兒子說:「爸爸太可愛了,你千萬別哭,我馬上回來。」
不一會,他開車送來也是兩大袋食物,他端出雞粥及腸粉,小籠包和鹵牛肉,肉鬆和皮蛋,還有許多好吃的東西,兩人便在廚房裏吃起來,我若要訴說這輩子受他的委曲,必講這天上午的十七種鹹菜:脆甜小黃瓜、酸辣嫩菜心、香油筍尖、魚泉榨菜、山居油辣子、貴州水豆豉、廣東橄欖菜、桂林辣乳腐、雲南大頭菜、蒜蓉豆豉辣醬、本場韓國泡菜、北京六必居醬菜、海南黃燈籠辣椒醬、老干媽牛肉辣醬、泰國咖喱蟹醬……。這紐約國際大都市的繁榮豐盛,也冰山一角濃情密意地凝聚在我們家廚房的冰箱裏。
他極怕冷,最奇怪的習慣便是出門比別人多穿一件衣服, 也常殃及我們母子出門要多帶一件外套, 睡覺要多加條毯子,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胡攪蠻纏,大家漸漸地都厭煩透了他的好意。兒子搬出去後覺得自由解放的渾身快樂, 逢人便說在家被母親一見面便問餓不餓, 父親一見面便問他冷不冷而忍無可忍。直到有一天,他又對一個女友說起他掙脫了母親逼吃父親逼穿的舒暢,那女孩喊叫起来,我十一歲時父母離婚各自再婚便無人管我,我就想有人知道我餓不餓冷不冷……,當場把兒子怔住了。而我卻一直在他管制中,半夜常因他來蓋掖被子弄醒而氣惱,出門在路上發現了我衣衫單薄,曾隨便把我拖進一家店裏,逼我心不甘情不願的買過三次外套。他家中百事不管,專管這件不得人心的閒事。
有一年要他陪我去拉斯維加斯的海外華文女作家會議,他是百般地推諉不從,而我要帶兩箱書,「腳夫」卻非他莫屬。直到上機前他幾乎還想退出,所以倆人一路口角象反貼門神般到了機場,一到先去用早餐,登機時方知因為沒有去劃位子,只能走一個人,另一個人要下一次走,忙問什麼時候?下午四點飛七時到加州。
會議在下午三時報到便開始了,六時歡迎新會員酒會,七時晚宴開始了。可我又不願丟下他一個人,我們正在力爭時,飛機要起飛了,所以登機口要關門了,一面催問走不走,走誰?不走便關門了。
丈夫對此會議一無所知, 卻力促我先行,我在奔進去前只來得及回頭告訴他旅館名字是BALLY,叫他一到打我手機,可是他到的時刻也許正是我在一家餐廳中歡樂慶祝文友姐妹重逢的時光。
我被等我的人急急送進機艙,飛機立刻有了要飛的動靜,我看到我拎包中塞著一件丈夫不離不棄的外套,便立刻象觸電一樣跳了起來,他只穿一件短袖汗衫,而機場內的溫度很低。一算時間更不得了,他要在那裏受凍九個小時,這件外套對他而言性命攸關,而除了我最後告訴他BALLY的旅館名字,是我們這次離亂中唯一線索,這一刻竟覺得他似乎己經從我生命中失蹤了。
航空小姐來送水送點心送飯,我才發現自己胃口全無,坐在那裏如泥塑木雕,食物原封不動回到垃圾袋中,我的心忽然空了,對兩年來期盼着這一天,突然出現了困擾, 如果他未能及時趕来,我一個人就是見到了我心儀的姐妹們,獨自出席了晚上的盛宴,我還能快樂嗎?我整個晚上都會像現在一樣魂不守舍。這一刻我非常清楚了,如果沒有他,我的世界是一片空白。
可是就在機場上, 我們還在斗嘴,我心裡惡狠狠地發誓:我終有一天要甩你一次,把你扔下不管,哼!養個兒子調教二十年,嫁個老公倒要管你一世?
啊!老天爺,你怎麼又聽到我心中之想了?每次我許一個願,你總讓我心想事成立即如願,可這一次太快了,你真的就讓我把他甩掉了?
下午四點,就在他應該己經登機的時候,他打來了電話,不用接聽,我就猜到他己經到了這個西部沙漠中的城市,因為只要沒有我在他身旁,他一直是一個有應變能力、處理事務也很變通的人,他的口才最善於說服及支配人,他不依不饒地唇槍舌劍,終於說服了航空公司的人員, 讓他在我走後一小時,獲得特殊安排提早登機了。
會議期間的發言,人人強調一個「女」字,女性文學,女作家,女人的優越世界,有位女性文學專家說中國的文字非常形象化,如夫妻男女幾個字,你從字形上己可看出不平等的傳統,而女作家的年會則當仁不讓地扯出了一面男女平等的大旗,她來不及一一細評這四個字,我想人人都己皆知,田中苦力是男,盤腿端坐是女,天字出頭是夫,父母公婆四人壓頂是妻。我坐在女人堆裏忽然對我一向的女權至上厭煩起來,若非天意我如何能珍惜這相依為命的老伴?心中對自己說就讓我做個快樂小女人,就讓那天字出頭吧!
三天中我們玩得很開心,每次同他在一起無論看戲、拍照、逛街,無論看上空美女的艷舞或看聞音樂起舞的噴泉,我們十指緊扣,都象度蜜月一樣開心。
有人說一個領袖人物身上有六個特性:沉穩、細心、膽識、大度、誠信、擔當。他的性格中多多少少是具備這六種特性的,但另一特性使他更像「領袖」,家中財政、人事、外交、內務事無巨細全部由下屬「秘書長」妻子打理,自己只下口喻決不過問細節,可惜天時地利人和的誤差,淪落海外,「首長」麾下只有「秘書長」而己。
「首長」現在辛勞之余又愛喝口小酒,高腳杯裏半杯而己,醫生不讓多喝酒, 他倒把責任怪在我做的菜太好吃,所以想呡一口酒助興。他半口假牙齒磨磨嘰嘰,吃飯越來越慢,最近總不許我擅離餐桌,說兩人一天只有晚餐時見面說說活,看我一放下碗筷,他便叫開了:「別走別走,陪我說會話。」我只好坐下陪他,他一說話吃得更慢,我更不耐煩了, 你又不是奧巴馬,我也不是國務卿,總喜歡跟我討論天下大事做什麼, 我就做個小菜,你就喝口小酒;你空了畫幾筆,我閒了寫幾行,足矣!偏愛將世界形勢天文地理先自琢磨透徹了,便來提刁鑽古怪問題考問我,一問我三不知,他便像要開始做國情咨文般躊躇滿志。 如無事聽他閒扯也罷了, 若有事便要用「孫子兵法」來對付, 先把一半身子「坐如處子」,再將一半身子漸漸抽離騰空,瞅他話音一落, 端起酒杯之瞬間「出如狡兔」,象田徑場上起跑運動員。
有一天他見我蓄勢待發又要逃竄,他脾氣上來了,他說:「你怎麼這麼不願陪我喝會酒呀?」
我也火了,我說:「你把我當什麼人啦?陪吃陪喝還不夠?還要陪酒?你以為你真是首長啦?」
他氣結,把手一揮:「好,好,你走吧。」
兒子知道被人逼吃逼穿也是一種福氣後便住了口,開始反饋他的感恩。
我被老天爺警示過人生誠如旅途,有一天他終會離開我,我開始珍惜這相聚相守的每一天。
我家首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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