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之镜

作者: 鲁赫奇 | 来源:发表于2020-05-01 16:58 被阅读0次

          被遗忘的族群,找不到痕迹的人们。

          夜里,村里寂静被几声狗吠打破,听到房子的瓦片上响起一阵急急促的哗哗声。从梦里醒来,孟狄十分确信,祖先的一个亡魂告诉了他一种无比强大力量。而这种力量也让他恐惧,亡魂椅靠着一颗千年松树,一边吐着白沫说:一个族群一个命运,一个家族一个命运,不过是步后尘,除非看到命运的奇点,不然不过是亡灵们的轮回。这么说吧,你的命运和你曾祖父的兄弟一个叫孟奎的一样,都是固执己见,勇莽,至少你现在二十二岁之前是。亡魂从腰间牛皮包里抽出一个烟斗,顺势抓了一把旱烟塞进烟斗里,低头敲打燧石点上烟说,孟奎四十八岁在乌里山被一只带仔的母熊咬死,找到时头皮被扒了,他的葬礼人们生切下猪皮缝上,以愿完整归去,所以乌里山的阴雨天他头皮隐隐作痛的沉吟声,亡灵界无灵不知。听的孟狄一身汗,我也是四十八岁死吗?鬼魂看都没看他一眼,吐出一口浓浓的旱烟,往石头上磕掉烟斗里残留烟叶,起身消失在自己吐出来的烟雾里

      此后他想再做一次和亡魂对话的梦,以知晓自己寿命是不是也四十八岁,这对他相当重要,如果是意味为着接下来二十多年内,死亡将不再光顾他,这期间他可以从勒芒山高耸入云的悬崖跳下来像鼯鼠一样落地,去传洛姆沟鬼窝能全身而退,找仇敌决斗!把世代仇人子孙挑起二十只绵羊的野蛮人勒姆希塔杀死让乌鸦啄食掉。半年过去仍然没做同样的梦,唯有一次和索娅玛在杜鹃花丛中相见让他回味的美滋滋。与人喝酒,平常劳作,山里放羊这个念想都时常浮现。

      大概秋天来的时候,孟狄把这些寿命问题虚头巴脑的事儿抛在脑后。秋日空气中弥漫着一年忙碌的赞歌,村里今年人畜健康,风调雨顺,地里萝卜又白又大,像女人丰腴的大腿,饱满的乔麦颗粒也将会化成男人们无穷力量,继续改变这片土地,饭后的女人们涌上街道围在一起讨论着,比划着,各家的牲生们,今年早些时候孟措格家母羊一胎下八只小绵羊,这种事奇了,人们觉得母猪才有这种生育能力。孟措姆家的猪肥膘一个手掌半厚,人们赞誉时他的老婆很平淡:我就是照常喂猪,一天三次!女人们在一种暗自的比较,自尊,勤劳。在这被遗忘的地方,饭后的社交聊天同样也夸大着某个人身上或者道听途说悲剧,感时还一起稀里哗啦哭起来,没人真的为别人流泪,都是想到自己事。男人们何尝不是,谁有多少银锭藏,谁与山里的野兽狭路相逢怎么勇猛进退。谈到畜牲兴旺人们把目光投向孟措格,这时总有人:嗨,措格你没少在你家羊圈里辛苦吧!能不能也来我家羊圈,羊仔,一人一半!此时众人皆笑。孟措格和孟狄同一个祖先分下来如今都第六代,男性的血脉延伸让他们依然兄弟相称,同住一个村子,这是一种古老的抱团生存法则。孟措格有两儿一女,妻子左脚瘸,老实本分在同辈中人算肯干的,据说他家有三个道光银锭,这让同辈那些整天核桃树下晒太阳的人有些不可思议。当他家的母羊一次生下八胎时,像是再次证明以往的传说:他家有一个鬼,这个鬼和他老婆有染,这次肯定是那个鬼帮忙放羊胎。

      山连着山,山的尽头是九条河,那里的外邦世界吹来的风在这里激不起一丝涟漪。在这平静而祥和的村子里燕麦又熟了两次,荞麦花开了三次,人们无不沉浸在麦酒的甘甜里,索娅玛也日渐亭亭玉立起来。也就在这祥和气氛里一骑白驹由远及近,马蹄声到村口停止了,来者用一根木棍顶着路边狗吠匆匆走进智者孟撒洛家。一群乌鸦黑压压的从南边天空出现飞过村子,消失在北方。等报信的用过食物以后,智者孟撒洛从家里出来在大家常聚集聊天的地方,孟狄家背后的三岔路口宣布:今年要做祭天仪式。南方的萨满先知预测,有暴雨天灾,粮食走进嘴里的路像勒芒上山上的路一样艰难险峻,祭天的日子是在太阳历第九月第九天,随后转身回去,几个男人鬼鬼祟祟跟了上去。

      年轻的孟狄没经历过祭天仪式,心中半信半疑。不过藏在内心里的某些情愫,让他对仪式甚至有所期待,届时全村男女老少都会参加,索娅玛也会来。

      索娅玛一家九年前从邻近村子迁来,那时全家的行囊一进村就向人们诉说了这家人的贫乏。夫妻二人各背着一个孩子,丈夫牵着牛驼着两毯毛毡,两袋荞面,一些炊具,妻子提着一个显然没人有兴趣猜测的破旧口袋。孟狄依然记得小小的索娅玛蓬头垢面躺在面色黑沉,皮肤像松树皮一样龟裂的男人背上,唯有她的眼睛亮的出奇。她的弟弟则是一个营养不良的大头娃娃在索娅玛母亲背上呼呼大睡。这家人至于为何来这个村并安定下来?没人知道!智者孟撒洛本着祖先遗训,对可怜人的帮助。给他家在村西划了一块羊圈大小的土地修房子,并许诺可以开垦那些无主的贫瘠之地。

      在这蛮荒世纪肥沃的土地早已被开垦变成荞麦地,变成男人们追捕野兽的无尽的力量,以及床上繁殖的冲动,经过几代人的开垦,山林的野兽退了,人们进了。在往后的日子里索娅玛这个眼睛发亮的女孩,人们看到她牵着牛从勒芒山脚最肥美的草地上走过,看到她亲手撒下的荞麦种子变成绿油油的庄家,家里院子也栽了各种花!她不像母亲这个经历过风雨冲刷的女人在村里和人们交往时处处显露着外来人的心理,令其言行举止顺应别人的口吻。索娅玛可不这样,她像一只山里的麂子拥有不屈的性格,坚毅如铁。有一年背着一筐牛草走过三叉路口时,听到一些妇女轻声细语议论,她家是因为父亲做了不光彩的事生活不下去搬来此。索娅玛到家时把草和筐一并卸进牛圈里,冲进屋里找来一把剪刀院子最艳丽那颗杜鹃花,连枝一朵一朵落地!那时她大概十二岁。

      得到消息第八日村里已经准备好祭祀品,一头赤色公牛,和一只羊角卷了三圈的白色大公羊。晚些时候主持仪式的萨满巫师背着羊皮鼓进了孟撒洛家落了脚。主人乘上一碗荞麦酒,巫师接过酒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撒过后喝了一口,开始和孟撒洛商议第二天祭天仪式的程序。

            九月九日在黎明十分的一声鸡鸣声中来临,破晓时这个四面环山的村庄开始苏醒,人声响起。

      仪式选在村里一块空地上举行。萨满巫师命人在空地东南角临时搭建了一个祭台,并把法器一一摆上去。倒上三碗酒开始吟诵三段经文。萨满巫师把第一碗酒撒向天空,并吟诵道:无边的天幕啊!由于您没塌下来,所以世上的人儿才可以在您之下走动,繁衍子嗣。第二碗撒向大地:茫茫的大地啊!由于您没裂开过,隔开了地狱,所以世上的人儿才可以在您之上,繁衍生息。第三碗酒巫师一口含在嘴里用力喷洒在祭台上的法器上:法力无边的祖先亡魂啊,你们跟随着我曾把地下的冬眠蛇唤醒,驯服过山林的野兽,救过万千苍生啊!此时男人们在畜生身上开了放血口。畜生的血液喷涌如柱,那血液好似与大地有某种相吸,很渴望与泥土相融。乌鸦被这腥味吸引盘旋在村子上空,男人们把牛头和羊首放到祭台上,牛羊肉分别放进两口大锅里,随着火势加猛肉开始翻滚起来,冒出来自于这片土地的精华气息——肉香!全村的人一起分食了肉后,第二个仪式开始。人们在空地中间升起一堆篝火,火舌高高升起。萨满巫师站上祭台敲起羊皮鼓,随着羊皮鼓的节奏全村男女老少们开始围着篝火跳起舞来。老艺人们弹起月琴吹起笛子为舞姿伴奏,儿童们唱起了歌。在这欢快的气氛里,黑压压的乌鸦群没有一点阴森可怖感,人们认为那只不过是一种喜欢热闹的鸟罢了。村子里有一种精神,以恐惧或悲伤开始的仪式,最后都沦为篝火旁的舞蹈和杯中的麦酒。这种苦中作乐,看淡生死的生存法则,令死神的威严扫地。

      人群中跳舞的十七岁的索娅玛,鼻梁挺直,头发乌黑外加那双眼睛的点缀,她无疑是人群中的最亮的那抹色彩。同样混在人群里的孟狄眼神不时和索娅玛的眼神触碰在一起,令孟狄的肾要爆炸了似的从腰间升腾起一股令人发麻的力量。他担心眼神出卖了自己的爱以及欲望,眼神对决上输的一干二净。而十七岁的索娅玛却一向勇敢,她看向孟狄的眼神透露着不卑不亢的爱恋,甚至不移开,等到跳舞的人档在两人之间。仪式在下午太阳骑在山头时结束,酒肉憨胀的人们开始渐渐散去,萨满巫师也醉的不省人事,人们看到他在马安鞍上,头脚两侧驮出村。

      孟狄准备随人群散去时,一个眼神似春风拂面。是的!是索娅玛的眼神,委婉而隐秘人群中除了两个人再没第三个人知晓。索娅玛离开人群,翻过篱笆穿过一片荞麦地,身后的喧闹远去,清凉的山风吹来,周围开始寂静开来。喧闹后的寂静令索娅玛的耳朵有些余响,以至于听不到身后有无脚步声,此刻她不敢回头忐忑他明白眼神了没。这个姑娘虽然勇于尝试,但当真要面对男女那份热乎的感觉时时还是紧张。是的,索娅玛对男人一无所知,她毕竟十七岁,她毕竟不是村里的老寡妇们视男人如挂着一根生殖器走来走去的驴一样麻木。她屏住呼吸,悉听他的脚步声,想着外婆14岁出嫁而自己已经十七岁时,沉稳了许多。

      “你家的羊又丢了麽?”孟狄向前走近说,这是他此刻唯一知道打破这凝固空气的方法。索娅玛停住脚步,回过头试图用强硬的语言,掩藏住自己的羞怯,驳斥道!“你家的羊才丢了!”索娅玛走在前面,孟狄跟在后面,路崎岖。两人来到一个布满褐色苔藓的大石头边儿坐了下来,这里地势高,朝面方向有一座山。傍晚十分的山貌尽收眼底,归鸟们扑腾着翅膀钻入密林,红树林从山脚延伸至山脊和晚霞连在一起。只有两人在一起的这种空间,增加了空气的朦胧感,让人分不清是对面那座山是红树林长到了天上,还是天边的红霞垂下了山林。山谷风涌上来,吹动着索娅玛的发丝,孟狄看着索娅玛十七岁的身形矫健修长,让他想起,少年时代父亲带他去山林狩猎时遇到的一只漂亮麂子的经历。父亲从小刻意训练他作为山里男人的生存法则,让他开枪横扫一切可以吃进肚子里动物。那次他看到那只麂子并举枪瞄准它,准备抠动扳机时,等一下!他的思绪莫名游走了一会儿,就在那一会的时间缝隙里,麂子矫健的跃进山林,消失在瞄准眶里。这幕场景,令他失望又给他一些爱怜之心的满足感。

      “祭祀仪式有用吗?”索娅玛看着孟狄!“荞麦成熟,收获时就知道了”日犹子折下一根干芦苇叼在嘴里。两人聊着仪式的猜想,又聊到村子里一些好笑的事。索娅玛双手托着下巴,望着远处暮色袭来的景象。“我听你弟弟孟塞说你喜欢我?不会是真的吧?”突如其来的问题,日犹子的心像被人用手捏了一下又放开,他不知道也猜不透,这是索娅玛拒绝自己的引子,还是如自己所期待的她也喜欢自己。孟狄站起来笑着对索娅玛说“是!没错,我喜欢你,我喜欢索娅玛”其实最后的喜欢孟狄是对着对面的山大声吼出来的,笑也许是给自己留个余地吧!被拒绝了就让对方当做自己开玩笑。索娅玛把目光收到自己的膝盖处,“咯咯咯……”笑起来。

      “我们回去吧!”索娅玛说道。两人起身背对着那座山,向村子走去。

            那座山叫尔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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