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颖
十月的黄昏永远是一片鲜艳的血红,严肃而凝重,整个街道涂上了一层宁静与破败。人类在日间所犯下的一切罪恶似乎全在这时候集齐了,如污水般肆意流淌,积极酝酿着更凶更狠更残酷的高潮。
红红的落日扁圆扁圆,好像一个喝醉了酒的神甫在含糊不清地祷告,松弛的双颊被嗡嗡的声音牵动着,微微颤抖。塔顶如一把坚韧的长剑直刺云霄——那高耸的圆红。
鲜红的血液无可避免地四处流淌,猩红也不可救药地浸湿了天空。
孤独的我待在保留着中世纪建筑风格的大教堂里,低头俯视这个充斥着无数罪恶的世界。我寻找着那些匆匆忙忙里黑黝黝的长影子,因为上一次的夕阳下一个叫蝈蝈的天使告诉我,这是他们日里犯下的罪恶结成的黑痂。做坏事越多的人,影子就越长。
我的名字叫做卡其,蝈蝈是我在教堂里认识的一个男孩子。我在教堂里长大。伴随我的,还有一个老得无法让人记清年龄的婆婆。婆婆不是教堂里的神职人员,可是每个人都很尊敬她,称她老婆婆。婆婆教我认字祷告。
教堂,婆婆和我。是我童年的全部。
我的名字是婆婆起的。卡其,就是“美好的信仰”的意思,这是很久很久以前就失传的一门语言。婆婆粗糙度手刮过我的脸庞,慈祥的脸微笑着说,那大约还是欧洲十字军远征的时候呢。
婆婆一谈起十字军远征,总是一副沧桑茫远的神情,混浊的眼角里带着几点晶莹。婆婆其实真的已经很老了,老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头发稀疏,可她却能准确而又清晰地描述出十字军远征的那一幕。
浓重的黑夜,熊熊的篝火烧红了阴暗的天空。无数年轻年老的牧师、神甫和主教,手捧朴素庄重的《圣经》,严肃地吻着脖子上沉重的十字架,庄严地告别自己的亲人朋友,毅然准备前行。
教堂的花园里,圣洁的蔷薇树下,一个披着长长纱巾的小姑娘泪眼蒙胧,悲伤地望着前面她崇拜爱慕的教父,这个着深黑长袍两鬓斑白的人。小女孩抽泣着:“教父,您什么时候会回来,我们会胜利吗?”年老的教父沉默不语,与黑夜黑袍融于一色的脸庞高贵而严峻,他的目光坚定地望着远方的黑云弥漫,就像是奥林匹斯神山上最坚固的岩石。半晌,他转过头来,沉重的十字架撞在衣服的银纽扣上乒乓作响。“相信上帝,善良的信仰永远会战胜一切!”
古老的十字架从他脖子上被取下来,长长的挂绳套在小姑娘金色的头发上,沉重的十字架微微摆动着,仁慈的笑容在他严峻的脸上荡漾开来。
就在那时候,天突然下起了很大很大的蔷薇雨。无数纯洁的花瓣和着沙沙的花粉粒儿响,温柔地飘啊飘,飘啊,从很高的地方落下来,撒在黑色的教袍上、朴素庄重的《圣经》上,轻轻的香绕着人的鼻子呀,耳朵呀。小女孩甜甜地笑了。所有的人都欢呼雀跃,热烈地吻着胸前的十字架,为出征前的这一吉兆而激动万分。守望的天使还在守望,上帝就在天上望着他的信徒呢。
那个小女孩就是婆婆,婆婆的颈子很瘦很瘦,可还挂着一个很重很古老的十字架。被岁月无数次侵蚀的青铜架上是耶稣受难像,粗重的枷锁上钉着一个垂死的人,散乱的头发半遮掩着他的清秀刚毅的脸庞。我以为这是他死后的样子。婆婆却纠正我说:“基督是不死的,基督永远都活着。”婆婆吻着胸前的十字架,叨念着:“善良的信仰、美好的信仰是永恒的,是不死的!”
卡其,我的名字,一个诞生于十字军远征时代的古老传说。
在我心中,教堂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华丽的建筑,只因为从来不用钢筋水泥,他是善良的信徒们用手一块一块垒上去的。他每一处凹凸,都有着浓厚的宗教神秘色彩。他就像一个人,一个只有灵魂的人,每一串苏流,每一盏银烛,都是他思想的涟漪。我习惯并且喜欢在他的心里行走,抚摸着他说话,就像巴黎圣母院里的那个敲钟人一样。
我每天都待在教堂里,从太阳升起到天空落下最后一片夕阳。我伏在黑铁栏上,欣赏着下面凡世的街道,肮脏杂乱的城市。许多人都毫无目的地走过来走过去,忙碌着一些令人发笑的事。公司、饭局、家,倒过来,还是家、饭局、公司。麻木地进行一次次没有意义的循环,从生的坟墓里走出来,再走进死去的坟墓里。他们为了挣得更多无用的东西,舍弃上帝宽宏的恩赐,而去奉承魔鬼妖艳的诱惑。谁也没有想到明天会怎么样。
愚蠢的人啊,难道一定要到诺亚方舟出现的那一天才会幡然悔悟吗?
婆婆给我讲起十字军远征的故事。十字军不过是欧洲统治者招摇撞骗,欺骗舆论的一个幌子。到达目的地后,他们换上了一批荷枪实弹的兵士,胁迫上帝的使者同他们狼狈为奸,一齐杀戮。无数牧师神甫因为抗议而自杀。其中就有婆婆的教父,那位尊敬的老人。婆婆颤颤巍巍地说,善良的信仰是不死的,任何人也不能阻挡信仰。教父的死是光荣的,他的死拯救了善良的信仰。他是上帝派来的天使。上帝不会对人失去信心,因为人群里,还有许许多多为善良信仰而献身的天使。
我扭转头去,那天的黄昏血红血红,同样的忧郁和伤感。孤独的我靠在教堂塔楼的黑铁栏上往下看着这个正在溃烂的世界。看着夕阳下无数小小人机械地走过来走过去,甚至愚蠢地大声诅咒,抱怨上帝的不公。所有的声音都在耀武扬威地使劲嚷嚷,可碰到教堂的巨大石壁,又挡了回去,重新回敬给这个浮躁喧哗、以怨报德的丑陋世界。我仿佛听到了魔鬼的大笑,笑的诡秘邪气,十分猖狂。
上帝真的还没有抛弃人类?
那愚蠢虚伪的街道里真的还有善良的天使吗?
便是那时候,我认识了蝈蝈,一个真正的天使。夕阳布满了天空,一个很高的男孩,站在街都对面,背着一个很大的旅行袋。他很远很远地就冲我招手。仿佛就在一片熟悉的惊讶中,我也伸长了脖子冲他招手。他迟疑了一会儿,便扣起无名指,打着奇妙的手势招呼:“我来了!”那么奇妙的手势,以至于我老想天使就是这样打招呼的。什么东西一下子都不可思议起来。马上我就要和一个从来都不认识的人说话了,没有一点点怕意。
婆婆的故事,蔷薇雨,会扣起无名指的男孩,真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吗?或者只是夕阳的巧合?
脑子里激荡的,是无比兴奋和担心搅起的鲜红的眩晕。
仿佛在似曾相识间,我闻到一股轻轻的松软的可以触及的清香。那是长年栽种在教堂的蔷薇花的特有的香味,糅合着轻微的沙沙响,像是婴儿清脆的笑声,磁性地粘着耳膜,久久回响。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个背着很大袋子的人来了,他是上帝派来的真正天使。
我就这么认识的蝈蝈,过程如教堂里的蔷薇一般朴素,让我感动。蝈蝈其实长得很美,那种美,不是属于一个男孩子的,那是天使才有的美丽。清瘦的面颊苍白得透明,浅红的嘴唇紧紧抿闭着,长长的眉毛一直伸入两鬓。他的眼睛是那么的黑,像一泓无尽的水,很深很深。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的诗人气质,阴郁多感的,如蔷薇花的感觉。
蝈蝈松了松勒得紧紧的大袋子,紧张地望着我:“我认识你的,你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对不对?”一种急切不加掩饰的神情。我望着他晶莹透明的瞳仁和在沉重夕阳下微微摇摆的十字架,对自己说,没错,这真正是上帝派来的天使。
天使其实是这个世界上最脆弱的。他们有着玻璃般朴素易碎的心,却努力地为人类承担着上帝最严厉沉重的惩罚和灾难。天使是纯洁的,没有一丝罪恶,所以他们没有影子。蝈蝈抱着一个大大的行李袋,坐在教堂的花园里,望着被夕阳余晖染红的河流发呆。他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发音都缓慢而清晰。柔柔的语调渗出的,是我盼望已久的那种对善良的坚定信仰。我不禁想起来王尔德笔下的少年国王。
“少年国王祷告完毕便站了起来,他转过身子悲伤地望着臣民们。太阳穿过彩色玻璃照在他身上,日光在他四周织成一件金袍,头上带的枯枝开出了比加冕用的红宝石还要红的玫瑰花,手中的木杖长着比权杖上的珍珠还要白的百合花……”
优美,惆怅,带着淡淡的伤感,和眼前的蝈蝈一般。
我问蝈蝈:“你背着一个这么大的袋子,要回家吗?”话说出口,才记起,天使是没有家的。他转过头来,大大的眼睛,很虚无的眼神:“难道只有回家的时候才背大袋子吗?”我不说话了,也望着他。那一排长长的睫毛下,荡漾着一种无以描绘的忧伤。我仿佛真的听到了那温柔细腻的蔷薇花沙里沙里响,鼓鼓的黄花粉粒儿从他的光滑的额头落下来,颤颤地滚到他卷卷的长睫毛上,再顺着苍白的双颊滑下来。我的心头一紧,有些痛,多么纯洁的天使,那么脆弱,经受得住魔鬼的百般折磨吗?高高的钟塔顶上流淌下来的鲜血,总是向下俯视的善良天使的啊!
半晌无语。蝈蝈有些费力地拉开拉链,看吧,看吧,都是上帝允诺的好东西。他的声音因为过分激动而发颤。胸前的十字架不时被撞得叮叮当当响。大大的袋子被打开了,里面有好多书。朴素美丽的大幅画页书《圣经》,我曾无数次为之哭泣感动的《三毛文选》,里面竟然还有我熟悉的黑色封面《十字军之征》,婆婆慈祥的话语仿佛又在耳边回荡,基督不死,信仰不死。
“你也知道十字军远征的故事吧,多少善良的信徒都死于那场战争啊!为了上帝的信仰,年轻的,年老的。这是一种多么珍贵而善良的信仰啊。我每次都会感动得泪水哗哗地流。那个世纪的人是那么诚恳率直,那么纯洁善良。”
“你问我为什么要背一个这么大的行李袋,是吗?不是回家,也不是流浪。我就想一个人背着这个世界最后能支撑我信仰的东西,好好地活一天。世界上那么多人都生活在每一天里,吃饭、上班、牌局、酒吧,重复,明天都要重复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就像无数的水蒸气,从地上蒸发到天上又从天上掉下来,失去信仰的生活,真不敢想象。”蝈蝈一口气毫不停顿地说出来。他苍白的脸颊甚至因过分激动而泛起了一层不健康的红晕。
紫红的残阳,在温柔的晚风里,轻轻敲打着风铃般的湖水,肃穆、宁静却又无可奈何。或许它也曾经想过要挣脱这种宿命的逝去,或许它也曾努力像证明自己比黑夜好。可是没有什么会相信,因为黑夜还没有降临,因为我们喜欢迷失自己,总是在失去一样东西后才会去惦记怀念它的美好。
“他们把信仰忘了,把上帝忘了。他们沉醉于俗不可耐的重复中,以向魔鬼献殷勤为傲,并且乐此不疲!”我的灵魂也叹息着这个世界的堕落。蝈蝈的头伏在胳膊上,抬起黑色的眼睛,定定地望着远处天边的一片猩红,长长的十字架上摇曳着金红色的光芒。
我们就这么坐着,在夕阳笼罩的黄昏里,望着远处隐隐升起的雾色朦胧,彼此为生活在上帝的感召里而自豪。我听蝈蝈讲那耶稣诞生故事。他的声音又脆又柔。明亮的眸子,好像真的下起了蔷薇雨。无数的蔷薇花瓣和着花粉粒儿像雨珠子一样地簌簌下落。一个胖乎乎的婴孩睡在年轻神甫手里。那个神甫穿着黑色的长袍,长长的十字架,沉重地挂在脖子上。很清秀很苍白的脸,浓密的睫毛下,黑色的眼珠里流露着一股高贵而不可抗拒的忧郁气质。那婴孩或许是第二个耶稣,但一定是一个新的美好的象征,象征着一种纯洁善良的信仰,对生活的爱,对人类深深的爱……
蝈蝈的故事讲完了,天,也差不多完全黑下来。他释然地站起来,抱着那个行李袋。衣服上的纽扣弄响了他挂得长长的十字架。他仰起头,白色的脸在夜光中更惨白了。“你看,上帝命令我让你回到他那儿了。我占他太多时间了。”我也站起来,心里是无比的神圣和充实,可眼睛和鼻子都酸酸的。我呆呆地望着蝈蝈,却说不出话来。只知道上帝给我信心的天使要走了,卡其不会再见到和她说过话的天使了。我的眼圈红了。
蝈蝈尴尬地站着,背着大大的袋子,站在夜色里,衣服被夜风吹得鼓鼓的。最后他说:“我们握握手吧,感谢上帝的恩赐。”他伸出白得透明的手,被浓浓慕色压着往下垂,我真害怕鲜红鲜红的血会一下子流出来。我伸过手去,刺骨的感觉,但微微跳动的血管却努力证明者温暖。一泓悲哀和感动涌上我的心头。蝈蝈,上帝已经选定你为人类承担罪责的天使了吗?
蝈蝈走了,消失在暮色里,一路叮叮当当,仿佛是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对白。我的心恐惧地宁静着,蝈蝈身后没有影子,一片空白。蝈蝈是上帝派来的真正的天使。
十字军,蔷薇雨,扣起无名指的天使……婆婆的话应验了。
又是黄昏,教堂的塔顶,如一把锋利的剑,直刺入如血的残阳,剑的最顶端,我仿佛看见了一张有着长长睫毛的苍白的脸。那是蝈蝈的笑脸。紧抿的嘴角表明了他已经承担了人类最沉重的灾难。剑刃知刺入天使的胸膛,大片大片的献血向教堂下面的世间涌来。
一天前,我认识了一个叫蝈蝈的男孩。
24小时前,蝈蝈扣起无名指和我去教堂里看夕阳,说我是上帝派来的天使。
上一次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和蝈蝈为善良的信仰哭泣。
我和蝈蝈道别时,发现他是上帝派来的真正天使。
我伏在教堂的夕阳下聆听上帝的感召。耳边一声轰隆的巨响,我的天空穿越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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