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宫尚促织戏，岁征民间物以稀。
此物故非陕西产，华阴县令觅得一。
试使斗而无不胜，因责常供派诸里。
市中游侠昂其值，佳者笼养居为奇。
里胥猾黠敛丁口，一只刮尽数家地。
邑有成名性迂讷，皓首穷经犹童子。
猾胥报充里正役，百计营谋无人替。
不到一年薄产尽，会征促织忧闷死。
妻曰不如自搜觅，冀有所得或万一。
早提竹筒暮丝笼，探石发穴迄无济。
邑宰严令限追比，旬余杖百血淋漓。
心想蟋蟀力不逮，转侧床头饭不思。
村中来一驼背巫，能以神卜心中事。
红女白婆塞门户，密室帘外设香几。
问者燃香拜两拜，巫旁代祝唇翕辟。
少间帘内一纸出，误差不差一毫厘。
成妻纳钱焚拜罢，食顷帘动抛片纸。
中绘殿阁类兰若，后山乱石卧丛棘。
但见一只青麻头，旁一蛤蟆欲跃起。
摺藏归以示成名，景状逼似村东寺。
强起扶杖诣寺后，古陵蔚起多石砾。
蒿莱之中寻针芥，穷尽心目耳足力。
见一蟾蜍忽跃去，急逐趁之入草际。
拨开棘丛见促织，跳入石穴无声息。
掭草灌水虫始出，青项修尾大金翅。
大喜笼归举家贺，连城拱璧亦不啻。
蟹白栗黄极护爱，留待限期交差事。
成子九岁窃发盆，虫跃径出不可及。
扑入手中两腿折，肚子裂开斯须毙。
儿惧告母面色灰，大骂业根死期至。
未几成归闻妻言，如披冰雪怒索子。
既而得尸在井中，抢呼欲绝惟哭泣。
日暮取儿欲藁葬，抚之惙然有气息。
喜置榻上半夜苏，夫妻稍慰儿木痴。
成顾蟋蟀竹笼虚，自昏达曙目不闭。
东曦既驾僵卧愁，忽闻门外虫唧唧。
惊起觇视虫宛在，喜而捕之一跃起。
覆之以掌虚若无，手举超忽又远离。
折过墙隅迷所在，徘徊四顾虫伏壁。
短小黑赤非前物，成以其小心劣之。
彷徨瞻顾寻所逐，壁上小虫落在衣。
视之方首梅花翅，但觉长胫尚合意。
喜而收之心惴惴，思使之斗试一试。
少年养一蟹壳青，日以角斗无败绩。
造庐访成视所蓄，掩口胡卢笑不已。
因出己虫纳笼中，庞然修伟世无匹。
成愈惭怍不敢较，少年坚持博一嬉。
合纳斗盆伏不动，小虫呆蠢若木鸡。
少年大笑试撩拨，猪毛触须没脾气。
少年又笑屡撩之，暴怒直奔相腾击。
张尾伸须龁敌领，少年大骇令休止。
翘然矜鸣报主知，方共瞻玩来一鸡。
径进以啄成愕呼，虫跃尺余鸡逐逼。
继在爪下成顿足，见鸡摆扑成益奇。
临视鸡冠虫力叮，掇置笼中成愈喜。
翼日进宰见其小，怒呵成名述其异。
试与之斗虫尽靡，又试之鸡果如是。
宰乃赏成献抚军，抚军金笼进皇帝。
举凡异虫遍试之，无出其右帝大喜。
每闻琴瑟应节舞，诏赐抚臣名马衣。
抚军领赐不忘宰，无何考核宰卓异。
邑宰大悦免成役，俾入邑庠褪童衣。
岁余成子病康复，自言身体化促织。
继而抚军厚赏成，数年寒门变高第。
楼阁万椽田百顷，牛羊牲口各千计。
出门轻裘骑高马，世家大户愧不及。
异史氏曰：
天子偶幸过即忘，下臣奉行为定例。
民日贴妇卖儿女，官贪吏虐无休止。
天子跬步关民命，成名因虫却得利。
一人飞升惠鸡犬，抚军是犬令是鸡。
（原文1823字，译诗1125字，2024.7.29.17：45.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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