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写给那一群,
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
独自彷徨街头,
无所依归的孩子们
02
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直到《红楼梦》为止,同性恋的主题是存在的,但近一百五十年来却没有哪一部中国小说是以同性恋为书中题材。而《孽子》则是一本同性小说 。
本来以为涉及同性题材,这篇小说一定是歌颂爱的,世人的冷眼以及各种不被世俗接受的艰辛,再加上来自伴侣之间无私无畏的爱鼓励着他一直坚持下去自己的爱。结局可能是两个人远走高飞,到国外哪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一起共度余生,亦或是像李安的电脑《断背山》中那样,两人分别结婚生子。但是真正的爱仍旧在对方身上。
可是《孽子》这部小说真的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这并不是一部鼓励同性恋的作品,它描写的是一个圈子的事情:那是台北新公园水池边的圈子,夜晚,一些离家的青少年围绕在水池四周,寻找或等待愿意买下他们一夜的成年男子。
书中的“孽子”是一些脆弱的孩子,被遗弃在街头、被逐出家门、屡次从家中逃跑或是未被了解,他们聚集在半明半暗的隐秘处,沉湎于为钱而做的爱,屈服于为他们短暂命运设置信标的长者。而最终,他们毕竟还是要在彼此宿命的运数中那些粗暴的、剧烈的温柔里互相取暖。
读完这篇小说,我心中弥留的那份感动,真的影响我许久许久。虽然可能因想到白先勇描写的是一个卑贱、隐晦、肮脏的世界而变得暧昧,但是《孽子》同《雾都孤儿》一样,唤醒我们的自我那原始的深邃之处,因为阅读在此已不再是“消遣”,而是以一种强烈的光照亮我们心底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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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 看了《孽子》忍不住说点什么的我的微博)
03
“我们这个王国,历史暧昧,不知道是谁创立的,也不知道始于何时,然而在我们这个极隐秘、极不合法的蕞尔小国中,这些年,却也发生过不少可歌可泣、不足与外人道的沧桑痛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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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写过的两篇文章,说到过白先勇先生的笔法。而《孽子》的成功,其威力更多的是来自作者的文笔。
丰富而又令人不安,像上涨的江河那样。诗意地把真实的氛围记录下来,又以黑夜如梦一般的面纱使它改观。
比如说阿青探视临终的母亲的那一幕是梦想的火花照耀着绝望,令人不忍卒读的绝好文字:
“一刹那,我感到我跟母亲在某些方面毕竟还是十分相像的。母亲一辈子都在逃亡、流浪、追寻,最后瘫痪在这张推塞满了发着汗臭的棉被的床上,罩在污黑的帐子里,染上了一身的毒,在等死……”
还有阿青被父亲赶出来,无处可去,开始男妓生活的第一夜:
“而我一个人仍旧……沉寂地等待着,直到夜愈深,雨愈大,直到一个庞大臃肿地身影,水淋淋地闪过亭阁里来,朝着我,迟缓、笨重,但咄咄逼人地压凌过来。”
这样地描写还有很多很多,像晚香玉后面阁楼上那一场赌牌九的描写读起来令人窒息,靠卖身维生的妓女的嘴脸、偷窃、强暴和肉体的买卖等,你会发现黑色小说中惯用词汇在这里都被作者用隐喻的手法掩盖住,令人耳目一新。读起来,甚至还有些美感。
作者的手法,除直接的叙述,像阿青在头几行所说的:
“三个月零十天以前,一个异常晴朗的下午,父亲将我逐出了家门。阳光把我们那条小巷照得白花花的一片,我打着赤足,拼命往巷外奔逃,跑到巷口,回头望去,父亲正在我身后追赶着。他那高大的身躯,摇摇晃晃,一只手不停地挥动着他那管从前在大陆上当团长用的自卫枪。他那一头花白的头发,根根倒竖,一双血丝满布的眼睛,在射着怒火。他的声音,悲愤,颤抖,嘎哑地喊道:畜生!畜生!”
这是小说一开头,读到这几行的时候真的是胆战心惊。短短几行字,将一个故事说的活灵活现。脑补出了很多情节,也注定了小说主人公被放逐的结局。
除了上面直接的叙述之外,也有间接的叙述,用到书信体,比如后来小玉去了美国之后寄的信。以及书中青少年所沉迷的武侠小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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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中描写了很多残酷的故事,妓女母亲、失踪的父亲,还有不许参加父亲葬礼的儿子,白痴和残废的孩子。但这种残酷性却又精准得像一枚针灸的针,深深地刺进治疗的穴道。
合上书本,这些人物仍如在眼前——杨教头一会儿以淫媒为业,一会儿又是大恩人,他那一杆指挥棒似的大折扇,为隐藏这个世界作了布局;有偷窃癖的老鼠,好吃零食的原始人阿雄仔等——于是,整个人性在你心中轻轻响起。
04
之前说过,这部小说最让我感动的是作者温柔慈悲的笔触。
他的笔触细致精妙,自带暧昧和细腻的感觉将所有的故事虚虚实实地穿连在一起,画面感极强。真的是将所有的悲情,凄凉,苦楚和不安都研成金粉。
你会发现书中的每一个人物都过着几个月可以预见的冒险生活,他们背负着被人类背叛的希望,就像新公园中起伏动荡水池上的荷花那样,他们的纯洁和天真紧紧纠缠这些秘密的叙述者,叙述着这一群被爱拒绝的孩子的惊险离奇经历。
然而更重要的是,这样一个故事,他写得分外干净,连那些不堪的事情,也只让人更关注每一个少年青春稚嫩的脸庞和每个少年内心深处,剥去层层结痂后的柔软和干净。
没有得到过温暖的人,看见一点火星子,就扑上去,以为能凭此度过冬天。一群失去窝巢的青春鸟,没有归宿感,只能拼命往前飞,最后飞去哪里也不知道。迷惘,堕落,流浪,孤独,没有归宿感。这是他们的王国,或许不被人理解,或许连他们自己都不敢说出来。他们只能小心翼翼地待在自己的王国里,与相似的人互相取暖安慰。
“常常在午夜,在幽冥中,在一间隐蔽的旅栈阁楼,一铺破旧的床上,我们赤裸着身子,两个互相隐瞒着姓名的陌生人,肩并肩躺卧在一起,陡然间,一阵告悔的冲动,我们会把心底最隐秘最不可告人的事情,互相吐露出来。我们看不清彼此的面目,不知道对方的来历,我们会暂时忘却了羞耻顾忌,将我们那颗赤裸裸的心挖出来,捧在手上互相观看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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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不可抑止的心酸,沸沸扬扬直往上涌,顷刻间我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这一哭,把心肝肚肺都哭得呕了出来似的。这几个月来,压抑在心中的悲愤、损伤、凌辱和委屈,像大河决堤,一下子宣泄出来。俞先生恐怕是我遇见的这些人中,最正派、最可亲、最谈得来的一个了。可是刚才他搂住我的肩膀的那一刻时,我感到的却是莫名的羞耻,好像自己身上长满了疥疮,生怕别人碰到似的。我无法告诉他,在那些又深又黑的夜里,在后车站那里下流客栈的阁楼上,在西门町中华商场那些闷臭的厕所中,那一个个面目模糊的人,在我身体上留下的污秽。我无法告诉他,在那个狂风暴雨的大台风夜里,在公园里莲花池的亭阁内,当那个巨大臃肿的人,在凶猛地啃噬着我被雨水浸得透湿的身体时,我心中牵挂的,却是搁在我们那个破败的家发霉的客厅里饭桌上那只酱色的骨灰坛,里面封装着母亲满载的罪孽烧了灰的遗骸。俞先生一直不停地在拍打着我的背,在安慰我,可是我却俞哭愈悲切,愈猛烈起来。”
这些孩子只不过是十七八岁,他们还是孩子啊。
05
书中还描写了两对父子的关系,还有龙凤之间的爱情。
阿凤的妈妈是个哑巴,在台风夜被人掳走强奸怀孕。阿凤是个无父无姓的野孩子,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他禀赋灵异,聪敏过人,忽冷忽热,喜怒无常,最不合群。
阿凤从小就有一个怪毛病,会无缘无故地哭泣。一哭一两个时辰停不下来,哭得全身痉挛。问他哭什么,他总说心口发疼,不哭不舒服。
阿凤十五岁那年,就从育儿园逃了出去,再也没回去过。后来阿凤闯进了公园,成了公园里的野凤凰。
阿凤十八岁那年遇到了他的煞星,遇到了他的宿命。龙子是一个大官地儿子,长得体面,家世显赫。两人过过一段快乐地日子,但是野凤凰怎么会安安分分守在巢里?有时半夜三更他便回到公园去了,骑在莲花池畔地石栏杆上,在数星星。
龙子追了来,要他回家,他说“这就是我的家,你要我回哪里去?”偏生龙子也是一副狂风暴雨的脾气,两人一言不合,在公园里便揪打成一团,一身的衣裳也扯得稀烂,打完了,又坐在台阶上,互相抱头痛哭。
那段时间,常常在深夜里,龙子坐了一部计程车,满台北找阿凤,见人便问“你看见阿凤么?”
后来有一天阿凤跑到郭公公那里,声音发痛地对郭公公说:“我要离开他了,我再不离开他,我要活活地给他烧死了。我问他,你到底要我什么?他说,我要你那颗心。我说我生下来就没有那颗东西。他说:你没有,我这颗给你。真的,我真的害怕有一天他把他那颗东西挖出来,硬塞进我的胸口里。郭公公,你是知道的,从小我就会逃,从灵光育幼院翻墙逃出来,到公园里来浪荡。他在松江路替我租的那间小公寓,再舒服没有了。他从家里偷偷搬来好多东西,电扇、电锅、沙发,连他自己那架电视也搬了来,给我晚上解闷。可是——可是不知怎的,我就是耐不住,一股劲想往公园里跑,郭公公,你记得么?我十五岁那年在公园里出道,头一次跟别人睡觉,就染上了一身的毒,还是你带我到市立医院去打盘尼西林的。我对他说:我一身的毒,一身的肮脏,你要来做什么?他说:你一身的肮脏我替你舔干净,一身的毒我用眼泪替你洗掉。他说的是不是疯话?我说:这世不行了,等我来世投胎,投到好好的一家人家,再来报答你吧。郭公公,我又要溜掉了,飞走了,开始逃亡了!”
阿凤失踪了两个多月,龙子找遍了全台北,找得红了眼、发了狂。在一个深夜里,那还是一个除夕夜,龙子终于在公园的莲花池畔又找到了阿凤。阿凤靠在石栏杆上,大寒夜穿着一件单衣,抖瑟瑟的,正在跟一个又肥又丑、满口酒臭的老头子,在讲价钱。那个酒鬼老头出他五十块,他立刻就要跟了去。龙子追上前拼命拦阻,央求他跟他回家,阿凤却一直摇头,望着龙子满脸无奈。龙子一把揪住他的手说:“那么你把我的心还给我!”阿凤指着他的胸口:“在这里,拿去吧。”龙子一柄匕首,正正地便刺进了阿凤的胸膛。阿凤倒卧在台阶的正中央,滚烫的鲜血喷得一地——
后来 龙子坐在血泊里,搂住阿凤,疯掉了。
下面说的是傅崇山傅老爷子和他的儿子阿卫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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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卫也是从小聪颖,很令父亲骄傲的一个孩子。
可是——可是,阿卫只活到二十六岁,而且死得极不光荣,极不值得,极悲惨。他升了排长,他排上的新兵个个服他,很爱戴他们的傅排长。阿卫威重令行,干得非常起劲。可是在他当排长的第二年,就发生事故了,他被撤职查办,而且还要受到军法审判。一天夜里,他的长官查勤,无意间在他寝室里撞见他跟一个充员兵躺在一起,在做那不可告人的事情。
老爷子接到通知,当场气得晕死过去。他万万没有料到,他那一手教养成人,最心爱、最器重的儿子傅卫,一个青年有为的标准军官,居然会跟他的下属做出那般可耻非人的禽兽行为。他马上写了一封长信给阿卫,用了最严厉的谴责字语。过了两天,阿卫给父亲打了一个长途电话。阿卫在电话里要求回台北见父亲一面,因为第二天就要出庭受审了。
老爷子冷冷地拒绝了他,他说不必回家,既然犯了军法,就应该在基地静待处罚,自己闭门思过。
电话里阿卫的声音颤抖沙哑,几乎带着哭音,完全不像平常那个雄姿英发的青年军官。老爷子的怒火陡然增加了三分,而且感到一阵厌恶、鄙视。阿卫还想解释,被老爷子厉声喝住,将电话切断。
那天晚上,他排上的兵发现他倒毙在自己的寝室里,手上握着一柄手枪,枪弹从他口腔穿过后脑,把他的脸炸开了花,官方鉴定他是擦枪走火,意外死亡。
于是傅老爷子那个性情高傲、好强自负的独生子傅卫,在他五十八岁生日那天晚上,用手枪结束了他自己的生命。
从此,自己的生日变成了自己儿子的忌日。
还有一对父子关系则是龙子和他父亲的,他父亲临死都不愿意与他见面。在这里我就不多做介绍了。
06
时间久了,年纪渐长,心里的那扇门就很少再为他人打开了。于是心就变得愈来愈坚硬,穿上自己的盔甲,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上来来往往。路过和被路过。
直到有一天,遇到了这本书。坚硬的心突然变得柔软,温柔。原来社会上存在这这样一个群体,这样一群青春鸟。在与我相似的年纪,却经历了人世间的不幸,背负着命运的罪孽。
所以不应该看不起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要承担啊。
很喜欢的一句话,源自西班牙的一句谚语。
了解一切,便会原谅一切。
07
关于白先勇的书,可能就介绍到这里了。
有些书目后面可能会附上先生大事年表,其中有一个名字叫做王国祥总是如影随形。他是先生的爱人 结识于高二同学时 从青春到年老再到病痛将他俩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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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王国祥因为“再生不良性贫血”复发。1992年,王国祥在55岁生日后病逝。
6年后,先生写了《树犹如此》悼念王国祥先生。文中写道:
“春日负暄,我坐在园中靠椅上,品茗阅报,有百花相伴,暂且贪享人间瞬息繁华。美中不足的是,抬望眼,总看见园中西隅,剩下的那两棵义大利柏树中间,露出一块楞楞的空白来,缺口当中,映着湛湛青空,悠悠白云,那是一道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
后来听白先勇先生的红楼梦讲座,才知道那块石头将来要补的是“情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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