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很多年前,我在拉萨的一家旅馆,遇到过一位忧伤的理发师。
那是拉萨的冬天,每天都阳光灿烂,天空碧蓝如洗。我住在八廓街附近的小巷子里,那是一座由藏式院落改造成的廉价旅馆,住满了像我一样死活赖着不想走的颓丧之人。
有一天,来了个新住客。他的头发是金黄色的,以突破力学原理的角度向上挺拔,怒发冲冠。他身材很瘦,面色憔悴,穿着黑色皮质衣裤。
我私下给他取了个名号,叫“公鸡头”,虽然现在想起来不太礼貌。
公鸡头不怎么跟其他人说话。有时会在天台露个面,打打台球,晒会太阳。除此之外我对他一无所知。
02
一天,我午睡醒来,发现房间里(我们住在八人间)只有公鸡头在。
他听到我这边有动静,忽然向我打招呼,然后开始了他的自我介绍。
“我是一个理发师,”他说,“我从广东来的。一个人来的。”
我看了一眼他的瑰丽的发型。
他接着说下去。他在广东某城市打工,一家发廊,“工作很辛苦,”又觉得“没什么意思”。
他忽然表现得有些紧张,像是在进行着某种心理斗争。然后他说,他一直想自杀。自杀的念头在脑海里纠缠着他,他觉得活着很辛苦,而人生又没有什么意义。
“你觉得人活着有意义吗?”他抛给我一个千古难题。
唔……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哎……
“我就觉得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公鸡头说,“活着又累,又没有意思,所以我就一直很想自杀。可我又有点不甘心。我还没交过女朋友。我还很想去一趟西藏。所以我辞了职,就来了拉萨,来拉萨之前我找了小姐。现在我两个心愿都完成了。”
我从午睡的迷糊状态醒了过来。
唔。。那你打算怎么办?我问他。
“我也不知道。”他说,“我现在很迷茫。”
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
他不再说话了。而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接下来的几天他也没有跟我说什么。之后他就离开了旅馆,我再没有他的消息。
03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不要把自己找小姐的事情随便告诉别人,这会让人印象深刻,有一天还可能写下来。
当然,我并不是在参与什么反三俗的精神文明建设活动。我之所以想起他来,是因为前两天看了杀马特教父罗福兴的访谈节目。
罗福兴,杀马特一词的创始人,曾经凭着一己之力,改变了中国非主流文化潮水的方向。
请允许我简单讲述一下杀马特的历史源流。
杀马特这个词,来源于英文单词smart。少年罗福兴十一岁的时候,想要找个好听一点的网名,他在网上找到“smart”这个词,发现其有“时尚、聪明”的意思。他经过了一番简化音译:
smart→SMT→斯马特→杀马特
最终他觉得杀马特很酷,发音很拽,于是就定下来作自己的网名。
初中一年级的时候,罗福兴辍学。他打工赚了两千块钱,然后给自己整了个十分夸张的发型,据说灵感来自日本视觉系朋克。这个向上竖起、像《七龙珠》里悟空的发型,用掉了他买来的半瓶发胶。接着他又去发廊把头发染成了红色。
那个时候互联网上已经有非主流的群体出没了,他们聚集在百度贴吧和qq空间,喜欢用火星文交流。通常来说,非主流的造型都比较夸张,化很浓的妆,穿着古怪,神情很“伤”。
罗福兴把自己新搞的造型发到网上,没想到立刻引起极大的反响。众多非主流人士纷纷拜倒,模仿他的炫酷发型。杀马特这个词也代表着一个非主流的分支,迅速崛起了。
巅峰时期,罗福兴掌管几十个群,成为数十万追随者的“精神偶像”。
然而到了2009年,网上兴起剿灭杀马特的风潮,众人纷纷咒骂嘲弄杀马特为一群傻X脑残,是一群没文化的屌丝。为了“净化环境”,罗福兴的微博也被封杀了。
风光一时的杀马特就这样式微,渐渐淡出了历史舞台。
04
时至今日,大多数人对杀马特的印象,就只剩下夸张的发型,近乎恐怖的浓妆,文身,鼻子上穿环,以及比林黛玉还忧伤的表情。
很少人会多问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要变成这样?为什么宁愿被满街的人用怪异的眼神打量,也要搞个这么惊世骇俗的发型?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在罗福兴的访谈中,我得到了这些问题的答案。
罗福兴在广东梅州五华县的一个贫困乡村长大。他父亲是个没有本事,更没有责任心的人,常年在外打工,有了点钱就喝酒赌博,还有三个“老婆”。罗福兴被扔在村里,一会住在外婆家,一会住在奶奶家,“像个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
罗福兴从小没有人管,学习不好,在学校也常被人欺负,干脆就辍学了。到处打点零工,有时也干点坏事,偷宝马车的后视镜什么的。生活中唯一能让他感到快乐的事情就是去网吧上网。在网络的世界里,他才感到自己也是有存在感的人,有人和他说话,跟他一起游戏。在现实世界里,没人在乎他。“我是自己长大的,没有人爱过我。”罗福兴说。
他还说,只要有人关注,他就会觉得开心。哪怕这种关注并不是出于好感。
在我看来,这就是非主流之所以兴起的原因。我们活在世间,能遇到的最冰冷的现实是,所有的人都忽略你,包括你的亲人。我们都希望被人看见。尤其是小孩子,只有在被人看见的时候,才会觉得自己是存在的,有意义的。心理学家说,一个孩子没有被看见,他就会陷入深深的绝望。而这种心理状态会延续到成年。
你或许很幸运,生长在一个比较完整的家庭,从小有人照顾好你,你也能接受比较正常的教育。但是我们这个社会有上亿的农民进城务工,有上千万的孩子留守在乡镇。很多孩子从小是没有被看见的,没有人给予他足够的温暖,让他觉得世界是好的,是安全的,是有人爱的。
回忆起童年,罗福兴提起五岁(或者六岁)时,父亲给他过生日的那一天。他说那是他最幸福的一天,父亲带他去放风筝,吃大瓶可乐和面包,一直玩到深夜才回来。罗福兴还记得父亲点着诺基亚手机的电筒,另一只手牵着他,两人慢慢地往家走去。
但那也是唯一的一次过生日了。从此再也没有像这样温馨的记忆。2016年,罗福兴的父亲得了肝癌,他借了一笔钱,希望能和父亲过一个中秋。但是父亲在七月份就去世了。死之前拿出一千块钱给罗福兴,对他说,活了一辈子什么也没有,就只有这点钱,你拿着吧。
05
回头去看那个在拉萨遇到的理发师,我觉得自己当时实在是太冷漠了。他对我诉说他的苦恼,对于人生的茫然,而我竟然无动于衷。
我自认并不是一个很冷漠的人。但是我当时为什么选择忽略他的倾诉?那是因为我觉得我和他不是同一类人,所以我选择冷漠。
社群区隔是人的天性,人们总喜欢把人群分成“我们”和“他们”。当我们遇到一个不熟悉的群体,就会倾向于保持警惕,并且用很僵化的观念来看待他们。
所以,你总是能在网上看到嘲弄河南人和东北人的帖子,你也能感受到穆斯林难民对欧洲带来的恐慌。当我们提到农民工,你就想捏起鼻子,提到非主流你就骂一句脑残。然后呢?
当初互联网兴起的时候,很多人欢呼,认为人们会变得相互理解,社会将变得越来越平和。但是,我们发现,互联网并没有让人们加深了解,反而把人群切分成了无数碎块,贴上各种各样的标签。
如果我们可以先放下对群体的成见,就能看到一个一个单独的人,活生生的人,他们跟我们一样,内心有些相似的感受,以及对人世的困惑。我们应该真正的去看见身边的人。
毕竟,只用贴标签的方式来看世界,是一种低劣的思维模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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