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孩子

大家都叫她巧疯子。

十几年了，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名，所有人都这么叫她。也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世，从她额头上越来越密集的皱纹可以推断出，她已经不年轻了，但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男人和孩子。

镇子上的老居民回忆说，十年前她就在镇子上摆摊了，一把剪刀，一叠剪纸，一个破旧的小板凳，一个黑光油亮的破包，就是她所有的家当。一来就是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有时候白天还挺正常，到了傍晚就抱着那只破黑包满大街找孩子。

“小宝，天黑了，羊进圈了，快回来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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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子上的人几乎都听到过她的呼叫，有时哀婉，有时凄冷。开始大家都觉得巧疯子可怜，还愿意打听她的故事，集市上碰到她摆摊，还愿意远远驻足，探讨一番，但后来听多了，也见怪不怪了。

关于巧疯子的故事，流传可信度最高的一个版本是这样的：巧疯子原来是吴村远近闻名的巧媳妇，剪得一手好剪纸，有一年有个民俗艺术家到村里旅游，认识了巧疯子，临走时带走了几张剪纸，在城里的艺术大赛上还得了奖。

这段故事，讲的是巧疯子最辉煌的一段人生。之后不知道什么原因，巧疯子离了婚，没多久三岁的儿子小宝患病夭折，巧疯子便疯了。

只有当她聚精会神剪纸的时候，才会显示出正常人的一面。但即使这样，镇子上的人还是有些嫌弃她脏兮兮的样子。但孩子们喜欢她，喜欢她剪出的美丽的蝴蝶，可爱的鱼儿，整天围在她身边，每当她剪出一个栩栩如生的动物，孩子们便一拥而上，大喊“我要，我要”“给我，给我”。

巧疯子这时候就会显示出她正常的一面，讨价还价一番。

“回家要钱去，一个五毛钱。”

“一毛行不行，我只有一毛。”

“不行，没钱回家要去，要不就给我当孩子，我天天给你剪。”

这时候有机灵的孩子便会冲在前面，大喊“疯妈妈，给我吧。”

巧疯子对这句话是完全没有抵抗力的，但凡听到MaMa这样的音节，她就会慷慨地送出自己的劳动成果，于是经常能在镇子上看到这样的情景：一群孩子围着一个疯女人打转，“疯妈妈”的叫声响彻云霄。

每年年根儿，是巧疯子生意最火的时节。虽然镇子上的房子越来越漂亮，但会剪纸的人越来越少，过年贴几张窗花，不管到什么年代，都是很吉利喜庆的事，更何况巧疯子剪纸的时候根本看不出来是个疯子，大家便都愿意出几块钱，买她的剪纸。

不管什么时候，巧疯子怀里都一直死死抱着它的那个破黑包，生怕别人抢走似的，来剪纸的人常和她开玩笑：

“你怀里抱的才是最好看的剪纸吧，给我们看看。”

“是呀，成天抱那么紧，肯定最好看，我出一百，都卖给我。”

“不卖，一万都不卖！”这时候的巧疯子又像个极有主见的正常人，说完还要把包往怀里拉一拉，紧紧抱住。

于是巧疯子的破黑包，便成了不解之谜。

有一年换了新镇长，街道整体进行美化亮化工作，气势汹汹的挖掘机一路平整过来，小贩们的摊位向街道下游缓缓推进，但巧疯子死守着老摊位，迟迟不动。街道管理处的工作人员给巧疯子做动员工作。

“你今天挪挪，明天就可以搬回来了。”

“我不搬，搬了小宝回来就找不到我了，小宝放学了还要回来吃饭，小宝都上初中了。”

“就一会，不会耽误小宝吃饭，一会就好。”

“我不。”

两名工作人员都是刚参加工作不久的毛头小伙子，一高一矮，爱玩爱闹，没什么耐心。矮个子小伙早都听说巧疯子视黑破包为宝，一刻都不离身，便计上心来，对着高个子耳语一番，两人大笑。

乘巧疯子不注意，高个小伙从巧疯子怀里夺出黑包，一路假跑，小个小伙跟在屁股后面边跑边笑，就不信你不动。巧疯子反应过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惊动了半条街道。

“小宝——”

“孩子——”

“还我孩子——”

巧疯子彻底疯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小个子又撕又打，嘴里骂骂咧咧。

小个子有点惊慌：不是我抢的，是前面那个高个。

巧疯子丢开小个子往前扑。

高个小伙急了，冲小个子喊道：你也太不仗义了。顺手把黑破包向小个子一扔。

小个子不接，又打回去。

于是，破黑包就像一个无人接手的绣球，在空中被抛来抛去。巧疯子来回跑着，嘴里嘶喊着，小宝，我的孩子，不要摔坏我的孩子。

包本来就破，拉链早已破损，在来回的飞翔中完全散开，包里的秘密飞了出来：一个个孩子样子的剪纸在天空中迎风飘扬，红色的孩子，绿色的孩子，紫色的孩子，像一朵朵初冬的花朵，在阳光下盛放。

两个小伙看傻了眼，高个儿从地上捡起一个飘落的孩子，对着太阳高高举起，阳光下，孩子身上的字样分外刺眼：小宝六岁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