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老师是我的幼儿园老师。
我读幼儿园的时候,幼儿园只有两个班,一个大班,一个小班。胡老师教小班,而且一直教小班。
我读幼儿园的时候,板凳是自己从家里拎的,点心也是自家准备的,竹篮子里放了蒸熟的红薯和芋艿。
我读幼儿园的时候,每个孩子都是自己回家的。除了刮大风,落大雨,家人没有办法去田间的时候,才会裹着蓑衣踩着木屐来把自家的孩子背回家。
于是我的幼儿园生涯便显得极有优越感。首先,我叫她胡老师,她却喊我奶奶为“姑姑”,虽然不是亲姑姑,但胡老师的眼神和动作极具亲昵,她不仅称姑姑,还会加个字,叫成“我姑姑”。因此,胡老师爱屋及乌,我也成了她的“亚囡”。
其次,我不爱吃红薯和毛芋艿。因而每到中午放学时间,我奶奶便等在门口,接我回家吃饭。但有时候她还得赶去给我爷爷做饭,我爷爷是方圆几十里最有名的中医,他的诊室里总是挤满了人,偶尔才能吃上一顿正点饭。我奶奶忧虑食堂的饭菜过了点就冷邦邦的伤胃,便急着在那个点赶去给我爷爷热菜热饭。胡老师就自告奋勇地把我带回家,中午在她家吃。
偶尔晚上也会没人来接我,胡老师不肯放我单独回家,于是又跟她回家。她在她家正厅门口放只骨牌凳,再放把竹椅子,让我坐在那里等,她自己忙忙碌碌地做家务,喂鸡喂鸭喂狗。我很不喜欢去她家,老师家谁爱去啊?再说,去她家还是一只凳子一把椅子,跟幼儿园有啥差别?我就是想要出去跑一跑,但她看见了就赶紧喊我回去坐下。以前一直觉得胡老师那是客气,后来想想,大概她心里也蛮有负担的。怕我磕着碰着不好交代。
严格意义上说,胡老师不是好老师。她不懂教育学不懂心理学,她也不会弹琴不会唱歌,还经常板着脸。她的普通话非常不标准,但讲故事又偏偏喜欢用普通话讲,譬如“滑滑梯”,她一本正经地教我们“哇哇梯”,于是我们哇啦哇啦一起跟着念“哇哇梯”。很多年以后,我但凡看见滑滑梯,都忍不住要念出声来:哇哇梯。
但用今天的教育眼光来看,胡老师又是好老师。虽然她看起来很严肃,但她的教育理念是活泼的,你们爱怎么玩就怎么玩,爱怎么跑就怎么跑,爱怎么跳就怎么跳,她站在旁边看着,一点也不干扰。有时候,她看着还会笑出声来,整个脸都顿时舒展了;有时候她讲着故事,有孩子饿了,爬过去从竹篮里掏红薯出来啃,她也不阻止,还会接过来掰成一半,递给另一个没有带点心的孩子。当然,这些自由我是享受不到的,她把我拉在她身边坐着。
那个班级,她关注的还有她的外孙。但她的外孙实在太皮了,她完全管不住,只好放权,转过身来不停表扬我,亚囡是最文静的。表扬久了,我就真的很“乖”了,好像我若是不乖不文静,就不是她喜欢的“亚囡”了。也所以,整个幼儿园阶段,我不会跳牛皮筋,不会扎手绢,嗯,除了动嘴皮子,啥也不会。
胡老师空的时候,教我唱童谣。对,很少听到她唱歌,但她会唱童谣。“我家小弟弟,半夜笑嘻嘻......”这首奇怪的童谣就是她教我的。在我3岁那年,县里来人,我们幼儿园就去台上表演节目,但是轮到唱歌的大姐姐到了舞台上,怎么也不愿意开口。胡老师就给我洗了把脸,扎了个冲天辫,抱我在舞台上,让我来唱歌。当灯光打下来的时候,我张口就唱了这首歌,据说我还摇头晃脑,手舞足蹈地自得其乐,换来掌声一片。可惜那时候没有摄像机,连照片都没有留下,当然,也没有新闻报道。但是当口口相传到我爷爷那里的时候,我爷爷乐的值班都顾不得,当天就换班回了家,抱着我直喊乖乖。没有新媒体,我还是知道了我3岁那年发生的事情,而且连同我的隔壁邻居都知道,自然还是得感谢胡老师宣传的好。
记忆中都是胡老师年轻时候的样子。胡老师是什么时候老的呢?
去年夏天,听说胡老师摔了一跤,胯骨碎了,我就买了牛奶跑去医院看她。她斜坐在病床上,看了我很是兴奋。她一会笑一会抹眼泪:亚囡,谢谢你来看我。
她抹眼泪不是感动我去看她,而是她要诉说她的大女儿很多年没有叫她姆妈了。都是一个村的,我自然也认识她大女儿,但是家务事谁能说的清呢?我只好劝她,你是做姆妈的,关键时候退一步,心里爱么行动也要表示出来。她不肯,在床上犟着头,没这个道理的。说完大女儿,她又说她大儿子:他们俩是一伙的,合起来气我这个娘。我给她转移话题,但怎么转她都要绕回来,而且越说越有精神,一点也不像胯骨碎了。我只好站起来告辞。她见我要走,努力着要翻下床送我,她小儿子赶紧跑过去拦住她,一脸无可奈何:老太太就是倔。
我出门,想想胡老师嘴皮子再利索,终究是不能再站起来了,心里涌上酸楚。曾经的胡老师,脚步也是利索的。
很多年前我结婚,长长的婚纱拖在地面,我挺着大肚子,看不清脚下,上楼梯的时候踩到裙摆,仰身就要翻下来,但胡老师一个健步托住了我,闪电一样快。胡老师把我送到楼上,目不转睛地瞅着我,不停赞美,我的亚囡真好看。忽然意识到,原来自我到家,胡老师就跟随在我身边,她的目光也一直在我身上,所以才会那么快接住了我。
很多年以后,贝贝问我,胡老师是谁?我认真地告诉她,说起来是你的救命恩人。
胡老师不做胡老师很多年的时候,有天忽然搬到了我家。彼时我家正到处找阿姨,爷爷奶奶年级大了,需要再多一个人来照料生活。阿姨不好找,住家阿姨更不好找,而且当时我家已经有阿姨在帮忙洗衣做饭了,再找个同住的阿姨难上加难。但胡老师来了,她说,我来照顾我姑姑姑父。
她还是那么亲昵,说“我姑姑姑父”。事实上,胡老师和我家的关系,说道起来有些兀长。胡老师本姓胡,后来被邢家收养,改姓邢,解放后又回到胡家,并嫁给了我奶奶的堂伯母领养的孙子。但胡老师念旧情,这些年,姑姑姑父叫的亲昵,以至于我奶奶后来的日子,全靠胡老师照拂着。
去年冬天我又去看她,她在吃饭。除了不能行走,哪哪都好。她精神抖擞:你看我小儿子,每天有肉给我吃,我是不是该知足了?她又把手里筷子重重一放:那个人到现在都不来看我,我生了她养了她,不如陌生人的。
今年国庆,听说她已经下不来床了。我妈打电话来嘱咐,去看看胡老师,小时候都亏她领着你。可是我还没去,听说她又起床了,状态也恢复了。原来她大女儿去探望她了,而且从此接过了照料的担子,姆妈姆妈叫的要把这几年空缺的都填满。
我琢磨着元旦再去看看胡老师幸福的样子,听她得意地跟我炫耀,亚囡啊,我的福气真是交关好。可是,胡老师却在某天忽然驾鹤西去了,仿佛等到了女儿唤姆妈,她再无所记挂了。
我去磕头,胡老师的相片放在桌上,照片里的她依然似笑非笑。我想不起小时候她牵着我的手迈过沟沟渠渠回家的样子,也想不起她带我去她出嫁的小女儿家做客的情形。我想起的是那年幼儿园改制,她自告奋勇来给我看门的模样。她高高挽着袖子,挥着手跟我说,你只管去忙,我替你守着大门。
她长的很娇小,比长大的我足足矮了一个头。可是她站在门口的样子,像巨大的门神。对了,胡老师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彩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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