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三十多年前,在麻镇中学读初中的时候,老师让我们参考课文《白杨礼赞》,写一篇作文《我爱✘✘✘》,“✘✘✘”可以是“一件事,一个人或者一个物”。
这个题目选择的余地太多,以至于让人下不了手,自己能想到的题目大部分都是别人写过的,想找一个新鲜的题目很难。我一边思考,一边翻着课本。
“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绝不是平凡的树……”。极普通的树,除了白杨树,应该就是海红树了。海红树和白杨树有相比三个优点:其一,它的果实可以吃,也可以卖钱;其二,每当夏天,它枝繁叶茂,有如巨伞,可以产生大片阴凉,供劳累了一天的人们休息;其三,海红花洁白美丽,香味浓郁。(当时,我并不知道海红是我们这地方的特产,我一直以为它是最常见的一种树)。我立刻自信满满的打开作文本,写下了《我爱海红树》。
“《我爱海红树》,这个题目好,有创意。”戴眼镜的语文老师从后面走了过来,显然,他看到了我拟定的题目。语文老师总是喜欢背后袭击,上次中期考试,我照抄课文,就是被老师背后发现并且当面批评的。从那以后,我一直躲着语文老师,今天,能够被老师夸奖,确实是一种莫大的鼓舞。不仅如此,老师的夸奖还引来了同学们羡慕的眼光——这似乎已经挽回了上次考试作弊的尴尬。虚荣心的满足让我面红耳赤。
不过,我并没有给老师争气,作文没有写好,海红树的那些优点并没有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老师给打了80分,估计也是冲着这个题目来的。
老师说这个题目好,我也觉得这个题目不错,可是这个题目究竟好在哪里,我说不上来,直到现在,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找不到明确答案,所以我一直对这个问题心怀惴惴。
海红树在我们那地方实在是太多了,如果你口渴了,恰巧旁边就有果实累累的苹果树,葡萄树或者梨树,你需要看看周围,确定没有树的主人,才敢去采摘:但是,如果旁边有海红树,就不需要偷偷摸摸了,你可以放心去采摘,只要不破坏海红树的枝叶,没有人会阻拦你,因为这地方的海红树太多,海红果的产量也非常大,人们对海红果一点也不稀罕。大一点的海红树可以产好几麻包海红果。
一到秋天,海红果熟了的时候,人们用剪刀把海红从树上剪下来。据老年人说:用剪刀剪海红是为了保护海红树的枝叶,不影响海红树来年的开花结果,可以保证海红的产量。这些道理我当时并不在乎,我只是觉得剪刀比手快,海红像樱桃一样,果实是一束一束的,一束就五六个海红果,一剪刀下去,正好剪一束。海红剪下来运回院子里,便开始切海红。海红和其他水果一样,不宜长久存放,只有把它切成两半,在太阳底下嗮上一段时间,直到水分基本蒸发,才可以存放或者出售。一开始,人们是用切刀一刀一个地切,后来人们发明了一种专门切海红的工具,一刀可以切十几个。到了收海红的季节,村里人的屋顶上,院子里,都嗮满了海红瓣子,嗮好的海红瓣子又叫海红干。当时,其他水果的产量不高,只能自给自足,唯有海红干可以给农民们带来一些经济效益。
在我的印象中,海红是最难吃的水果之一,酸酸的,甜甜的,涩涩的,是那种像酸杏一样,酸的让人产生口水的水果。它没有苹果那么甜;没有葡萄那么水;没有梨那么香。只有到了冬天,那些经过特殊处理,喷了酒的冻海红子(我们经常把海红果叫成海红子)才能在其他水果下架的时候独领风骚。那时候农村人不富裕,买酒的钱都需要精打细算,所以,每户人家用酒冷冻保鲜的海红子并不是很多,只有招待客人或者过年的时候才拿出来一边品茶,一边食用。
关于海红子,还有一个比较经典的对话:
“拿的甚?”
“海红子。”
“给我吃上点哇。”
“我们老婆数见的。”
在晋、陕、蒙三省交汇地带,这个对话可以说是家喻户晓,耳熟能详了。本地的文人们也经常在描写家乡风俗人情时,会提到这个对话。为什么这个关于“海红子”对话会成为经典?我也找不到圆满的解释。
自从我因为生计关系住到县城以后,海红树基本上成为了一种记忆,只有每年海红果熟了的时候,家乡的人才会给我捎来一些海红子,久违的海红子在我的面前一下子成了美味。我会给孩子们讲我们小时候和海红子有关的故事;我会给同龄人讲冻海红怎么做;我还会对这种“高原圣果”的营养价值大吹特吹,仿佛海红子才是水果之王。
海红果是一种高钙水果,这几年,因为它特殊的营养价值,与海红有关的饮料和食品应运而生。我比较青睐海红有关的饮料,尽管我知道一些饮料和海红子没有一毛钱关系,只不过调制成了海红的味道,而我喜欢的就是这个味。我很少碰经过包装的海红特产,一方面价格昂贵,另一方面担心有添加剂,而我吃海红是很少掏钱的。现在,由于大部分农村人都离开了家乡,外出打工,海红树没有人照顾,家乡的海红子现在已经没有以前那么高产了。尽管如此,海红子的价格还是老贱,许多农村人的海红子因为交通问题而卖不出去,更何况由于气候问题,海红子产量也受到影响。可以想象,所谓的海红产品,其中的海红成分能有多少?
这几年,本地举办了几届“海红花节”以及海红文化之类的东西。其实这“海红花节”不过是让那些闲人们赏花而已,不像墙头(附近的一个地名)的“西瓜节”一样,多少可以给当地人推销一些西瓜。曾经默默无闻的海红子因为各种名堂而“出名”了,却不“值钱”。不“值钱”的海红子给有经济头脑的人带来了经济效益(他们借海红的营养价值炒作没有海红成分的食品。);给文人墨客带来了谈资;给那些有时间享受的人们创造了消磨时光,舒筋活血的机会;让蛋疼的政客们有所作为。海红应该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东西,不是表面文章的垫背。面对某些怪像,难免让人牢骚满腹。
细碎而洁白的海红花并不亚于文人笔下的桃花、杏花、梨花,只不过桃花、杏花、梨花比较常见,描写它们的的文字比较多罢了。海红花开的时候,满树的白花覆盖了满树的绿叶,招蜂引蝶,花香四溢,沁人心脾,路上的行人随时都可能闻到被风吹来的海红花香。
海红很容易遭受虫害,严重的时候,几乎一半以上的海红果上有虫眼儿,海红树的叶子也经常被侵害,害虫们不是把叶子吃掉,就是把叶子卷起来。有虫害,就有吃虫子的鸟雀,海红树也是鸟雀嬉戏、觅食的乐园。一般的虫害对海红的产量影响不大,顽强的海红果会继续生长,只是那虫眼儿令人讨厌,不敢下口。小小的海红果一旦成熟,会全身红透,全身红透的海红果又甜又脆,这个时候的海红果最好吃,如果这个时候不去采摘,那么,过一段时间就会变沙。
农村人的房前屋后都有海红树,海红树那巨大的树荫不仅是人们消闲避暑的好地方,也是鸡、猪、狗、羊等家畜经常休息和觅食的地方。树上有鸟雀和飞虫嬉闹,树下有人畜共存,这也许就是一种回归自然了吧!清代诗人黄宅中是这样描写海红的: 秋林小摘采盈筐,酒浸瓶罂味更芳。自耐寒酸经酝酿,记从园圃饱风霜。堆盘磊落鸡心赤,出瓮圃匀马乳香。乡里小儿红上颊,啖来浑似醉槟榔。
海红树还有一个令人不能解释的特殊之处:它耐寒、耐旱、耐虫害,相比本地的其他水果树,有着极强的生命力,却没有遍布祖国各地,独青睐于晋陕蒙三省交界一带,这一带的人有吃酸粥的习惯,海红果也就成为酸粥老乡的地方特产。于是,便有了一个美丽的传说:海红是河神的女儿,她为了久逢干旱的河曲人私自降雨,触犯天条,被玉帝杀害,其鲜血洒在了地上,有血的地方后来长出了海红树。海红姑娘的故事虽然是个传说,但是那种用生命来造福一方的海红精神却是我们应该铭记于心的。
在各种美味的糕点面前,月饼并不是好吃的,但是每逢中秋,大街小巷都是月饼的味道,因为月饼代表了团圆;粽子也不是非常好吃,但是每逢端阳,家家户户都吃粽子,因为那是为了纪念不屈的屈老师屈死江中。许多东西,我们只要赋予一定的意义,就会被人喜欢。海红果不是很好吃,家乡人一提到它,都会自豪满满,因为他是我们家乡的特产。我们的父母兄弟、老婆孩子、老同学、老朋友都不一定是非常优秀的,但一定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我们经常羡慕别人家的父母兄弟,别人家的孩子,甚至别人家的同学朋友,然而,我们真正关心的是自己的父母兄弟,自己的孩子以及自己的老同学、老朋友。我爱海红树,并不需要它非常好吃,曾经的相濡以沫已经足够。就像我爱我的父母兄弟、老婆孩子、老同学、老朋友一样,不需要他们优秀,而是那种经常吵吵闹闹,见不得又离不开的感觉。美国的月亮虽然圆,又咋能比得上中国月亮亲呢?
我到市场买水果,在乎的是它们的新鲜程度和价格,很少关心生长它们的树是什么样子。碰到海红子就不同了,我会和卖海红的老乡打问海红树是长山上还是平地;有没有受到干旱和虫害。
去年,由于天气突变,海红还没有开花就冻坏了。今年海红花是开了,但愿人类活动对气候的影响不要殃及海红树,让它能够顺利成长。然而,让人不安的也正是这些。
在气候变暖,环境污染的今天,不仅仅是海红树,各种花草树木和野生动物都面临着一种生存危机。地球万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有一次从府谷去绥德路过子洲,在“天下苹果数九州,九州苹果看子洲”这个广告标语的吸引下,到子洲的苹果基地转了一回,满以为苹果树地的苹果不会打蜡,价格一定很便宜,谁知道一问价格,一斤苹果六十多块钱。当地人解释这是有机苹果,“有机苹果”?我头一次听说,有机苹果就可以卖天价,那么我们经常吃的五块、十块一斤的苹果都有打了农药,上了化肥,受了污染的苹果了。作为一种大众化的水果都成了这个样子,我们的海红果又怎么能够幸免呢?所以,我真的希望家乡的海红果永远默默无闻下去,不要让那些污浊的东西玷污了它。可是,在这个村子即将消失的年代,海红树无人照应,恐怕也会随着村子的消失而消失。如果我们急功近利,为了让海红果进入市场,对海红采取过分的化学手段,那么,将来的海红果还是原来的味道吗?我不敢想。
语言表达的局限,认知能力的短缺,我不能完美解释那个作文题目好在什么地方,也不能解释我的老师为什么会夸这个题目,更不能知道海红树将来的命运,只能随便侃侃。
每当我想起酸酸甜甜涩涩的海红果时,口水总会从喉咙里翻上来,再咽下去。这种感觉,对于后人,恐怕是一种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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