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前言：写家庭日记的初衷是想理清这段故事，梳理自己跟家庭的关系，希望回溯和记录的过程帮助我开始接受自己。不过文字有偏颇，几乎每一次重读文章都能看到不客观和夸大的地方，所以只能做到尽力还原我心所想，而非客观的真实。文：池小琪
去年11月，是我在北京过的第一个冬天。和好友准备去吃饭，突然接到我妈的电话，“琪琪”，她声音沙哑，叫完我的名字，再说下一句话隔了好久，好像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才讲得出口，“你可能去不了英国读书了，你爸开车撞人了”。我问，怎么回事，她说等会打给我，就挂了。后来接到我妈的电话，她都会问“旁边有没人？”我就会走到工作室的阳台或厕所里接。
给我爸打过电话问到底怎么了，他不说。
“啥都没有发生了，你妈给你说了啥？”他不说，我就不问，自然有我妈给我讲。
我妈后来电话的内容，都是关于我爸的最新情况。
“你爸没有撞人，他说只是欠了很多钱。”
“他回来了，瘦了好多。我问他欠了多少，他不说。问他原因，他也不说。”
“我们两个扯离婚证了，你爸说要为了保护我跟你，暂时离婚。”
当时我在北京，几乎整天处在一种惶恐不安的状态里，害怕我妈打来的电话，特别是大清早，或是晚上打来的，一定不是什么好消息。
一个月后，我从北京回四川，在家待了3个月，当时回去总觉得自己能解决一些问题，但是到了后来，越来越有一种无力感。
配图/吵架时爸爸打碎的玻璃杯
⊿一座不在我面前喷发的火山
回家后，跟我爸见过几次。
第一次，是在老家的火车站，他来接我，是我要求的。他开车，我坐在副驾上，两个人都沉默。
我问他家里到底出什么事了？他又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不太意外他的回答，其实我还有一箩筐的问题想要问，问不出口了，感觉我面对是一坐火山，是拒绝在我面前爆发的火山。我看他瘦了，面容憔悴的像一个接近50岁的中年男人，他说话也不看我的眼睛了。
后来，几次见面都是三个人很严肃地坐着，在茶楼或者在他俩以前的房间里。
一般我妈会先问接下来怎么办，我爸开始说他的还债计划及表决心。母亲再追问下去，你是不是外面有人、欠了多少钱、怎么欠的，父亲就不说话了。追问急了，他会说“你再问，我就立马走人，立马从这个世界消失。”“我不说是为你们好。”我希望这座火山能爆发，能告诉我们他所有的秘密，但他不，他把自己的秘密保存得很好，或者说，他已经绝望了，认为没有人能解救自己。到现在我都记得他不说话时候的眼神，不看我，也不看母亲，他看着窗外，有时候闭着眼。
那种神情在当时，会让人真的以为他背负了很多不能说的秘密，所以我妈当时是怀有期待的，甚至觉得我爸什么都不说是一种隐忍，我爸的秘密是为了保护这个家庭，我也不清楚这种期待有多少是自我安慰。
她跟以前一样，继续早出晚归去店里。我虽然回家，但还继续做着从北京带回来的工作维持自己在家的开销。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对家庭的重组就不抱任何期待了。
配图/三人谈话的茶楼
⊿原来你们是真离婚
从假离婚开始，他俩就不住在一起了，我爸去店里睡单人床，我和我妈睡家里，晚上关了铺子，我妈就来我房间找我聊，有时跟她一起睡。我们会推测父亲到底遇到什么，聊怎么做生意赚大钱，几年就能还清债。有时候，她会很隐晦地说，万一父亲在外面有外遇，怎么办？当是我还没往那方面想。
后来讲多了，就累了。有时候我妈又会从头谈起。我说，不要去追究什么原因了，他不想说，就不会说，就算他说了，也不一定就是真的。
很快，就到大年三十了。其他人跟以前一样，吃饭、抢红包、聊天。甚至，我爸妈也跟以前一样，爸爸跟旁边的姑父聊生意，我妈妈自顾自地吃，我吃着吃着会把泪水憋回去觉得自己真矫情啊。后来看枝欲和的《奇迹》，小男孩说的话很戳中我，“明明火山在喷发，为什么大家都跟没事一样”，这是很多时候我的感觉，不只是我爸妈的事，很多事，整个家庭都是引而不发，有矛盾，按下去，有矛盾，按下去。
我发短信给我爸：爸爸，三十晚上回家住。他回我：收到，好的。很有礼貌。
三十晚上，他回家了。大年初一，三个人还破天荒地去成都动物园玩。
一路上，他俩聊家里的水果生意，每次他们聊生意的时候总觉得跟以前一样，但是碰到爸爸的债务问题或是更深入的话题，又是沉默。去动物园是我随便说说的，其实三个人都没有什么心情看动物，就像是去走一个仪式，一个家庭散了之前的仪式。
相机里拍了一段视频，我爸说我妈衣服脏，给她拍拍身上的灰，我妈看到镜头有点尴尬地笑，她眼睛是肿的，头发也有点油，看起来像是很久没打理了。还拍到我爸看一家三口的小猴子，看了好久，转过来对我的镜头笑。但是我妈后来说，她印象中，父亲那一天都是苦瓜脸，跟我们欠了他钱一样。大概有些东西，只有我看到了吧。
两个月后，我爸给我妈坦白了，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那个女人，是父亲去外面拉货、打牌时认识的，借了很多钱给他。父亲不只一次，把那个女人的照片给周围的朋友看。
几个月前，你们说是要假离婚，现在是真离婚了。
配图/看小猴子的爸爸
⊿我妈梦到我爸拿了一把刀
我爸的生日，是农历九月初九，我是九月初十，都是天蝎座。母亲是摩羯座，顾家而沉稳。三个年末的星座组成的家庭，真的跟深秋和初冬一样，有时候沉默得想呐喊。可能我对家庭这个东西一直就没什么信心。
有一天，我妈跟我说，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骑着三轮车，拖着一车的花要去送，她没穿衣服追在我后面，让我脱一件衣服给她穿，我说我也只有一件衣服啊。她看到我爸来了，以为我爸是来给她送衣服的，但是我爸站在门边，手里提着刀，她说，你是来杀我的，还是来救我的。听我妈讲完，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我在想，那么多天，她一个人睡的时候，得有多害怕。我是跟父亲有多像，才能让她那么没有安全感。我最害怕的也是这种我和父亲的相似性，那相似性是火焰和冰川，能瞬间燃起来又很快冷却，无可救药的自私。
我们三个人以前在一起的时间就不多。爸爸常常去拉货，母亲看水果店，我住在水果铺对面租的房子里。那是我们全家在一起最近的距离。我很晚睡觉，还会被我妈在街对面吼，然后就躲在被子里，打手电筒偷着看小说。
我爸不管我，我俩不聊天，说话也不开玩笑。但是我俩各自跟其他人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开玩笑，特咋呼的那种。我偶尔在摊子上玩，挡着他，他还会瞪我。我俩好像都憋着一口气，一遇到对方就各自修炼。
我妈是我们中间的润滑剂、和事佬、传声筒。到了父亲节，我妈就提醒我给我爸发个短信，我去成都上大学了，过生日之前，我妈也会跟我爸讲，让他打个电话给我。这种关系很奇妙，母亲居然会担心老公和女儿相互遗忘，没有交集。
我其实是很在乎我爸的，以前曾安慰自己我爸应该跟我一样，不过是沉默的父爱，就跟大多数书里讲的一样，电视里也是那么演的。
上大学后，去旅行，走过很多地方，我从没主动跟我爸讲起。我妈跟他说过。父亲从没对我聊起过这件事情，好像他不在乎我去了哪里，见了哪些人。实习的时候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电视节目上，我激动地指给他看，他了没有任何激动地反应。再想想，我也从来没问过他去过哪里，又彼此彼此了。
小时候听表姐讲，有人欺负她，她会用我父亲去吓唬别人，“我舅舅要来收拾你！”这样吓唬人的话我从来没跟人说过，都是自己动手了，因为我不太确定她的舅舅，也就是我爸会不会来帮我，就跟我现在已经极度不确定我爸是不是还在乎我。
⊿父亲这个词要怎么定义呢？
我的爸爸的确给了我自由的时间，自由的选择，因为没有他参与到我的成长中，所以我开始自己去做决定，先斩后奏，不用等待别人的意见。我收获了一种独立和做决定带给我的快感，但有时候像是外硬中空的人一样，一捅就破，又很缺乏安全感。
最好笑的是，表姐结婚那天。我朋友坐父亲的车，我当伴娘坐新娘车。下车后，朋友跟我说“你父亲跟我说过，XXX是个好人。”我父亲说的是我的全名，但是，用好人来形容我，也是神奇。
⊿所谓父女
我们的相处很严肃，我的严肃是装出来的，不知道他是不是。他时不时问我一些问题，我调动起所有的热情回答他，他就又没有回应了，心不在焉。感觉是他并不是很想知道，也不过随口问问而已。他突然想到，作为父亲是应该关心一下女儿的，如果换一个女孩坐在旁边，这些问题问她们也是一样，或许他还能更自然一点。
不过，这半年来，我们的谈话内容发生了很大变化。
最开始，面对他们的事，我是想逃离的，不愿面对，也不愿去知道真相。当我想知道了，就开始跟他有了很多之前从没有的对话。有人告诉我，不要去质问你的父亲，因为没有人有义务对你好，也没有什么绝对的对错。但我就是控制不住，一打电话态度就很强硬，问完一通，就开始哭，特没出息。
我问我爸，为什么要骗我妈，为什么要把那个女人带回来，问他喜欢那个女人什么，问他真的不爱我妈了？
问他，为什么不和别的爸爸一样关心女儿，照顾女儿。他说，我知道你可以照顾好自己，我知道你跟我一样，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哭得更厉害了。矫情一点就是，你没有陪我成长，我自己做了一个盔甲，现在被你义正言辞地当作理由。不过他确实给了我自由，至少他从没有尝试控制我，限制我想做的事。现在更不能了，我能名正言顺地做一切事情你无权干涉，打破了家庭规则的人，就不能再去说别人犯规了。
抱有幻想的人是幸福的，就跟以前的我一样，觉得总有一天我爸会温柔起来，面对他我也不那么坚硬，我们会坐在一起喝茶聊天，但是所有对父女关系改善的美好幻想，都被我们坚硬的对话戳破了。
有段时间，我很多疑，那段时候父亲把那个女人带回德阳，我怀疑父亲会冲动，我怀疑那女人会害我妈。如果说，悲剧是把美好的东西打碎给别人看，那么，自己去打碎那些美好的幻想，给自己看，最惨。父母大概是我最美的幻想之一。
配图/一家三口在车上
⊿我爸又当父亲了
那个女人怀孕了。我不太相信，给他打电话确认，他又是沉默。我继续问，然后他说，有些事，以后再给你讲。他说“说你长大了，你也长大了，说你没长大，你也没长大。”
那就是承认了。
他要做另一个人的父亲了。而我对这一切都还没准备好，但其实有些事是不需要我准备的。那天我才意识到什么叫父母离异，重组家庭。意思就是你的父母将不再只拥有你。他们的生命之中，会有新的人进来，这些人对他们也很重要，而你你几乎不认识这些新来的人。
我想，人性都那么复杂。父亲和女儿的关系，自然也是很复杂。除了那些课本类、电视剧类的模式化父女关系，真的会有淡如水的父女之情。从生理上来讲，父女的情感，本来就没有母女之间的深刻。女儿对父亲来说，只是生命的一小部分，这是可以理解的。再说，他还可以再当另一个人的父亲。女儿可能比不上他想做的事，想完成的人生，想取得的荣耀，这也是可能的，我必须接受我对我爸来说不太重要的事实。说不定我的行为和反应也不是一个按常理出牌的女儿应该有的，要接受这样的父女关系，我得花很长一段时间。
母亲最近也找了一个伴。温柔体贴，我妈几乎就没做过饭没自己洗过衣服。那个叔叔跟母亲几乎有相同的婚姻遭遇。我跟我爸说起过母亲的新男朋友。他说他认识那个人，很踏实，也是做水果批发生意。有人陪母亲，远在北京的我，心里没那么愧疚。
他们现在看起来都开始自己新的生活了，我也是。安稳下来后，跟母亲通话的频率，从一天几次下降到一周一次了，跟父亲就基本很少联系了。
配图/最近一次跟妈妈去周围的花庄，她的背影
前段时间，有位朋友来北京找我玩。问起了我家里的事，我告诉她，父母已经离婚了。她很惊讶，她记得高中我写了一篇文章关于父亲的，在班上读过，她觉得我父母的关系应该很好。我大概说谎了，那是一篇幻想加编造的作文，缺什么就会表现出我都有。
那天晚上，我跟好朋友聊到各自的父亲。感觉自己长这么大，父亲关心过我的片段，几乎找不到，他就立在那，给我一个背影。我唯一能抓住的，是长辈和爷爷说，小时候父亲总是给我做过饭，婴儿床也是他亲手做的。我听着，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
我爸热情、充满梦想，他以前也爱我过我吧。或者说他有，我却感觉不到。如果真的有，我感觉到了，那我便欣喜若狂。我大概最深的执念就是希望我对于他是特别的。我一直以为，总有一天，等我一天天长大，和父亲的关系总会和解的，归为正常，但是，他们就这样离婚了。我和我爸的关系，不可能更好了。他现在有了新老婆，另一个孩子，他会很喜爱这个孩子吧。写到这里，我几乎都有点羡慕了。曾经以为，他有一天总会是我的铠甲，现在他是我的软肋。嘴硬也没用，这是真的。
上一次回去，我和我妈一起清理了花园。拔掉了我爸种的东西，换上了很多我妈喜欢的植物。周围的人，也知道了爸妈的事。去店里面，店员会拉着我，小声地说“你爸不是个东西”，我不太舒服但又觉得替我妈出了一口气，她的苦衷，终于有处可说了，一切真相大白就不用再躲躲藏藏的了。
以前家里养了一只公鸡，今年是我和我爸的本命年——鸡年，所以我爸一直不准杀。前段时间我妈把鸡公送到了最近的庙里，还给了很多功德钱让庙里的人帮忙养着，让他们不要杀，如了我爸的愿。
这次回家，刚好是盛夏，三角梅开了，上次种的黄色的花也开了。挂在墙上的艺术照被我妈取下来，主卧室里也只有我跟我妈的照片，我爸居然还来过一次，他拿走取下来的照片和三个人的全家福。我妈跟说我爸脑子进水了，跟别的女人住在一起还拿我们三个人的全家福。
而我就这样，成了一个离异家庭的孩子。
为了留住一些什么，很主动地参与到这场爸妈离婚的事件中，就跟这么多年，想要抓住父亲在我生命中的痕迹一样。
⊿后记
6月底再次回家，一是因为姐姐的孩子降生了，二是想看看妈妈，三是爸妈离婚和爸爸再婚有孩子的事都真相大白了。
姐姐生下一个男孩子，7斤7两重，前几天我都在医院，看着姐姐从手术间里出来，我捧着小侄儿在手心上，都感觉到了巨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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