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到一

当世界的脚步停摆，我整个身心也完全浸泡在了缓流闲散的蜗居光阴里。前段时间，网上各路高手闭门修炼，功法层出不穷，精彩绝伦，艳羡不已。思忖不能虚度光阴啊，有好多身未动心已远的事情可以做，这样才有意义。嗯，比如练书法。

一个书法小白的自我修养

文房四宝是现成的。毛笔因保管不善仅幸存两支，这也是拜浮躁跟风或短暂兴趣所致。去年见友人练书法，章法有度，架构整饬，墨色喜人，一时技痒（这是我自认为有技术），想到再怎么着小学时我也是写过毛笔字的，虽已久远地透出上古气息，但应该底子还在嘛。于是乎就热衷了几次。期间专程购置优质毛笔，得友人赐纸，讨了摹本，临摹了七八张后，一应文房就散漫地束之高阁了，说白一点就是热乎劲过去了，没那个长性。

这次心念一动，就颇有赧意地在家人略带讶异的目光中，强装成竹状，重拾旧山河。

笔、墨、纸、笔架、毛毡就绪，BGM古琴音乐走起，就差净手焚香了。摊开纸张，轻蘸点墨，手捻笔管，打开手机----且慢！这是去年的动作，我迟疑了一下，莫非还是如往前打开手机，临摹友人曾经发我的摹本图片？尴尬而滑稽且严重地体现我不认真和不专业之处在于——直到今天，我居然不知道手机存储的摹本图片出处，我临摹的是谁？谁的字？什么帖？什么时代？为何临摹此人？一切我都不知道！记得去年友人发我图片时告诉了我书者，但我估计在写下第一个字时，就已忘记。现在居然还如此煞有介事地因循旧例。

惭愧之余，反躬自省。这一次如果真的要学习书法，那么，不能盲目。基础要打好，方向要明确。于是乎，暂搁毛笔，开始查找研究资料。最后结论，还是觉得颜体靠谱，适合我这个初学者。初学者的界定于我较为精确——虽然我写字一眼看去貌似有那么一丝丝意思，但不能看第二眼，底子薄，样子货，任何一笔都不在道行里，既没有长年练习的扎实功底，更没有龙章凤姿的天赋血脉。我仔细观察颜真卿的字，感觉尤为亲切——在努力钩沉记忆中少时挥毫过的笔法后，我确定这就是我练过的字体。且如资料所述，颜体既有基础，又兼容并蓄，对于今后其它书体都可延展变化，适应性强。Ok，就颜体了。

蒋勋在《汉字书法之美》的“法度与庄严-唐楷”章节里，花了大量篇幅介绍了颜真卿的书法。“一千多年来，颜体……可以说是华人基础教育中最重要的一课。不但学写字，也间接认同了颜体字传达的大气、宽阔、厚重与包容”，这样的颜体风骨，浸润流转着中华文化与民族气质的认知内核，能契合我对于书法的最基础理解。

于是我就从颜真卿的多宝塔碑贴入手，开始了新一轮书法的自我修养。摊开纸张，轻蘸点墨，手捻笔管，打开手机上多宝塔碑帖。看墨色淋漓铺开，笔锋摩挲纸张，感觉老好了——那只是感觉而已——临摹了一张纸“大唐西京千福寺多宝佛塔感应碑文”——正好是标题，就写不下去了。这倒不是急功近利想一蹴而就，关键是写得别扭不得法。也难怪，小时候那是依葫芦画瓢，只写其然，根本不追究其所以然。生疏多年后，面对碑帖，虽以认真的姿态挥毫，必然不知如何运笔。

汪曾祺在散文《写字》中开头就说：写字总得从临帖开始。他们那时候基础扎实，亦有老师从旁教导，是泡在墨汁里长大的。像我等几十年岁月风尘中的石砾，冥顽不灵，干裂皴皱，老钝滞重，伴随的是铅笔圆珠笔钢笔签字笔还有键盘乃至智能手写屏，唯独缺的就是毛笔，哪能一上来就得以瞬间开悟，窥其门径，左右逢源啊。遑论汪老先生说的第二句 “除了临帖，还须读帖”。尚不知笔墨运筹之道，漫漫帖林，何以读也？

罢了，好好打基础吧。放弃像小学生一开始的带描红和笔法详解的教程范式，从包罗万象的B站中，找到了陈建忠的颜真卿多宝塔帖基本笔法视频教程。作为网红大神，台湾陈建忠的书法褒贬不一，但作为书法小白一枚的我，哪有资格评判，只不过看其视频，颇对胃口，远比很多画字而非写字的视频高绝得多，作为我的初步启蒙引导绰绰有余也！尤其要提的是，当观其视频，每一笔，每一个讲解，都令我心中不断自我鞭挞：你以前书法白学了！白练了！你还觉得有点底子吗？啪！啪！曾经自以为小时候练过书法，偶尔学大师们提笔作行草状，且颇有共鸣之意，觉得神游八极，意会千年——现在回想，真实臊得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高台起于累土，而今迈步从头越，就是要从零起步。

于是我从最简单其实不简单的“一”字开始，一点一滴，坚持每天的学习和练习时间，与碑帖相互印证临摹，一字百遍，不厌其烦，沉浸其中。一笔一划，均有所得。再次学习让我重新认识了书法，也稀释过滤了我多年如浮沫般的浅显和躁动，让我真正的静下来，沉下去。就这样，我从写一开始，不急不躁，不疾不徐，没有了急功近利，丢弃了夸耀与自得，缺少了催促和追赶，就这样认认真真揣摩运笔，点点滴滴沉淀经历，在不断败笔和进步中慢慢写，慢慢练。

对于我来说，书法一道，没有最终结果，只有过程。就像写“一”字，初始写，当然不满意。练了一个阶段再写，再审视，依然会不甚满意。但我体验到了过程中墨色浸润的不断生长，体会到了笔锋纵横时的越发灵动，那在心胸萦绕舒张的意趣和吐纳悠长的淡然，那放缓后的有所失有所得，那沉静后的坚持和体悟，那不断积淀的品咂与回甘，弥补了我曾经的缺失，是最值得珍惜的。

你会写“一”字么？扪心自问时，我会这么回答：一切刚开始，我会一路写，从起笔到终点，起承转合，轻重缓急中，我会心更定，手更稳，笔意更从容丰盛——练习书法的光阴，从一到一的过程，晕染着墨色，也观照了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