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过了正午,雨慢慢地停了,儿子的婚宴也马上要结束了,赖牛却醉在了婚宴上。
他站起来,强撑着与吃完饭的亲友们告别,身子摇摇欲坠,眼睛似睁非睁的,不时打个趔趄。
姑姑心疼赖牛,过来拽着他的胳膊说,“牛儿,回屋歇歇吧,这都是自家人,不用送啦。”
赖牛挣开姑姑的手,嘴里念叨着,姑,别管我。他强撑着往大门口走。
没走几步,脚下又一滑,赖牛这回重重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三四个人都跑过来,拉手拽胳膊的往起扶,赖牛却使劲往下出溜,大家在地上拖了好几米,也没能把他拉起来,他闭着眼睛直叫喊,别拉我,别拉我。
姑姑忍不住了,跑过来探下身子,厉声说,牛儿,起来!
赖牛睁开眼,看了看,天还是很暗,姑姑的一张脸太可怕了,是她把太阳给挡住了,还有你们,都围在我上面,就怕太阳照住我。
赖牛突然用力一甩,挣脱众人的手,右腿抬起来不停地乱蹬,蹬着蹬着,身子慢慢地侧过了,然后,干脆一咕噜枕着左胳膊爬在地下了。
姑姑气得脸都扭曲了,丢人败兴的,但又不知道怎么办好。
看着赖牛一起一伏的满是土的背,姑姑转到右面看了看,赖牛除了大口地喘气,眼睛也不睁一下。
“不用动他,让他睡着了,把他抬我炕上去。”赖牛他爹张九斤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人们身后。
让大家都想不到的是,赖牛却哇地哭了,边哭还边说着什么。慢慢听清楚了,赖牛反复哭喊这么两句,爸,我尽力了,哥,我尽力了。
张九斤的眼睛红了,对人们说,你们散开吧,让他哭吧。
姑姑也有点后悔刚才的严厉了,弯下腰把赖牛的上衣往下拉了拉,抬头说,“九斤,你先回屋去吧。”
张九斤应了声往回走,人们自觉地给他让开一条路,张九斤边走边大声说,总管呢,把这棚先撤了吧。雨也停了,这捂得人怪难受的。
张九斤知道,赖牛心里难过,可是,他比他更难过呀。40多岁的人了,还是不懂事, 要是我喜狗,肯定不会这样的。我的喜狗啊,你这个讨债鬼,我不想你,我不想想你。张九斤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
瑞珍急匆匆地从儿子新房里一路小跑出来了,半跪到地上,“快起来吧”。
赖牛停了停,抬起脸,伸起胳膊拉了拉瑞珍的手,“嫂子。”
瑞珍一下愣住了,转而羞怒了,脸一下子通红。
赖牛还在不停地“嫂子,嫂子”地叫着。
瑞珍一时不知道怎样才好,忽然,她抬起胳膊,一巴掌向赖牛脸上打去。
赖牛顺势拽住了瑞珍的胳膊,直把瑞珍的身子往下拉,瑞珍使劲反抗,赖牛又跟着瑞珍的身体慢慢坐了起来,一把抱住瑞珍,大声地哭了起来。
瑞珍并不躲开,也一只手搭在赖牛的肩上,忍不住抽泣起来。
二
赖牛是张九斤的二儿子,大儿子大赖牛3岁,属狗,小名叫喜狗。喜狗长得白净,英俊,性格开朗,男女老少都喜欢他。赖牛个子不高、长得黝黑敦实,从小玩劣、倔强,常挨张九斤的打,哥哥有时会护着他。赖牛表面上不服气,可他心里面一直把哥哥当作他的榜样,是的,哥哥就是他的影子,他一生挥之不去的影子。就算现在他跟瑞珍在一起十几年了,他还是会想起哥哥,有时候,他还是会确认一下,瑞珍真的是她的女人吗?还是依旧是他的嫂子?
瑞珍的模样是他喜欢的样子,高挑、俊俏,还温柔贤慧。从瑞珍上门和哥哥相亲的那一刻,他就觉得嫂子真好看,哥哥就应该是这样的女人才能配得上。他们家女孩是老大,但姐姐和他隔着十岁,人也长得和妈妈一样粗笨,瑞珍是他近距离看过的最好看的女人。瑞珍过门后,就和他们一家子一个锅里吃饭,她和哥哥恩爱有加,孝顺父母,在他眼里嫂子瑞珍就是天底下完美的女人,他蒙胧地懂得了一点男女之事,他希望自己将来也能找到像嫂子这样的一个女人。
如果,不是那场车祸,瑞珍就和哥哥一样,永远是赖牛心中一个美好的影子,他也就跟同村的翠翠结婚了。翠翠是赖牛的同学,性格活泼也爱打扮,对他挺好的,翠翠向她示好时,他也偷偷地把她和嫂子比过,他觉得翠翠除了打扮得时髦,对人热心肠外,没有什么比嫂子好的地方,但她是知足的,他觉得自己不如哥哥,翠翠不如嫂子也是应该的,他一心一意地和翠翠谈起了恋爱,更何况翠翠说他挺男人的,他觉得自己很满足。
如果那天傍晚,不是翠翠妈来找他,说翠翠肚子疼,他也不会扔下三轮车走了,哥哥也不会怕老爸在地里等急了,生手生脚地开着三轮车去地里拉最后一车谷子。可惜没有如果,一切都不能重来。哥哥开着三轮车出去被一辆大卡车撞上了,连车带人翻进了水渠里,可恶的司机还逃逸了,哥哥在大半夜才被找到,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家。
那是家里人最难熬的日子,爹妈的头发一下全白了,嫂子瑞珍总是抱着小侄女、拉着小侄儿,出神地朝着大门口张望。哥哥的后事是赖牛在家里办的第一件大事,原来,他还行,那么多哥们弟兄帮忙,几乎没让老爸再操心。只是,他哥哥的案子也没个结果,他们家也没去催着追究,嫂子瑞珍更是不让提这事儿。他看他们心碎的样子,只想着照顾他们要紧,也不再理会到底是什么样的卡车什么样的人把哥哥撞了的。
翠翠那一段时间更关心他了,总是今天给他一包烟,明天给他一双袜子的,他也还和翠翠好着,但却总是高兴不起来。翠翠也理解他,还总是歉疚地说,都怪我妈,就是个肚子疼嘛,非要让你骑摩托带我去看医生,害得你家。他不承认也不否认,弄得翠翠心里慌慌的,也不大高兴得起来。他总是亲亲翠翠的脸,说没时间多陪她,两人就分开了。
熬过了哥哥的百天,姑姑专门过来了。赖牛被郑重其事地叫到爹妈跟前。姑姑说话了:“啥也别说了,九斤你两口子也别气了,喜狗就是来讨债的,往后看吧,以后,就看咱牛儿的啦。”张九斤叹口气,说,是,那个讨债鬼去了,不想他了。姑姑又说,赖牛你看啊,你爸你妈现在这样子,不能再经受刺激了,姑的意思是,你和你嫂子能一块儿过不?赖牛一听急了,姑,你说啥呢?姑姑一本正经地说 :“牛儿,你也长大了,该娶媳妇了,你嫂子可是百里挑一的好媳妇。”赖牛一个劲地摇头,“不行,真不行。”九斤说话了,“别老不行,你想想,你嫂子走了咋办呢?”姑姑接上说,牛儿,你看啊,这个家不能散。你嫂子不能不让人家再嫁吧,这俩娃让带走你不亲?留下的话谁管呀?你要能委屈委屈,一家人都好了,关键这俩娃不用受罪,你爸你妈不用牵条心啦。听到这儿,赖牛不吭气了,他最怕人家说软话,委屈他能受。姑姑看他不作声了,又趁热打铁,牛儿,这一处院儿就全是你的了。他忽然有点讨厌姑姑,便转身出去了。
家里人看赖牛算是答应了,也不知姑姑又是怎样说合嫂子的,反正,白事刚过,家里就张罗着给他俩办喜事了。
翠翠也知道了,主动过来找赖牛,问他为什么这样,他只说,为了这个家,没办法。翠翠看他没有太多痛苦的样子,也有点心寒,不几天就嫁外村去了。
赖牛到现在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那么快就答应了,他那时有翠翠啊,他甚至有点讨厌自己,自从姑姑来说合后,他甚至盼着跟嫂子快点成亲,只是,他不敢说,以前也从来不敢想。家里人这样安排后,他夜夜失眠,躺在炕上翻来覆去想得嫂子不行,他恨自己,怎么能这样,那是哥哥的女人啊,他是那样敬爱哥哥的。可是现在,大家给他找了一个理由,别人都以为他受委屈了,只有他知道,他是愿意的。赖牛心里纠结,只好对着天说,老天爷,你是看得明白的,以前我可从来没对嫂子有过非分之想的,哥,你可不能怪我呀。
赖牛和瑞珍的婚事也不适合大操大办的,只请近亲们吃了三桌酒席。酒桌上,长辈们众口一词地夸赖牛懂事,他也只能这么应承着了,说,爸妈放心,还有我呢。说这话时,他看看没有一丝笑容的站在旁边的嫂子,心里对她说,你也放心,我会好好待你的。
赖牛真是想好好地待瑞珍。其实,哥哥出事后,看着嫂子不哭也不吃不喝的那几天,他就想安慰她,他看着她心疼,甚至想让她打一顿,但她是他的嫂子,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她要成为他的女人了,他能疼她了。结婚当晚,他想她,但嫂子似乎不太情愿,他不敢乱动,忍着翻过身去了。嫂子可能觉得不合适吧,又轻轻地扯他,他便如洪水猛兽般地不可遏制了,他控制不住近日来对她的冲动,他完全失去理智了,他想醉在这个女人身上,永远不要醒来。
可是嫂子始终是清醒的,她在他身下说,我不能再生孩子了,你不在意吗?他想都没想,说,不在意。然后,他在她的指引下,摸了摸她肚皮那儿的那一点寸把长的伤口,他只感到心疼她。是的,嫂子刚生下小侄女三个月,就做了结扎手术了,当时,男人女人都可以做的,哥哥也愿意去做,但嫂子不让,说男人做了伤元气呢。嫂子真是个好女人,她甚至想亲亲她的伤口,但看她难为情的样子,他忍住了,只一次一次爱抚她,他能感觉到,嫂子掉泪了。
三
从那以后,赖牛不能再叫瑞珍嫂子了,但叫瑞珍又一时叫不出口。于是,他跟瑞珍当面说话总是什么也不叫,欢喜地看着她,就说开了,瑞珍也慢慢地有了笑容。侄儿才3岁多,很快就在大人们的安排下改口叫他爸爸了,赖牛打心眼里疼这个小家伙,从小抱着他玩,但听到那一声“爸爸”时,赖牛还是头上一惊,也不敢答应,只下意识地抱起他,在他的脸上亲了亲。不过,等小侄女会开口说话时,赖牛却主动教她,一遍一遍地给她看自己的嘴,教她发音,“爸爸”、“爸爸”。
这么多年过去了,赖牛觉得,他真是一心一意地疼瑞珍,疼这俩孩子。不过,他还是免不了会梦见哥哥,每次梦到哥哥,哥哥都不说一句话,只在门口跟他笑笑,转身就走了。赖牛每次都是边叫边追,然后醒来。他没有跟瑞珍说过,他觉得这是为她好,免得让她想起哥哥。赖牛总是觉得,他离哥哥还是差点儿,瑞珍跟他从来没主动过,总是柔顺地听他的,默默地关心他,有时候也对他笑。赖牛很满足,一直很满足的。
可是,今天,在儿子的喜宴上,他的那帮弟兄,却让赖牛很难堪。本来是赖牛给他们敬酒,可他们却说,“赖牛,我们应该集体给你敬酒,你真是不容易啊,养大这两个孩子,为了这个家。”他听着有点不舒服,还是强笑着说,我的孩子,我的家,都是应该的。有个弟兄明显喝高了,说,牛儿,别硬撑着了,前几天还见翠翠来,你实话说,想过翠翠没?他连声否认。可这伙计真不识相,竟然说,哎,你嫂子人是不错,不过再好也不是黄花闺女不是?我不信你就没想过翠翠。赖牛气急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弟兄们把那个伙计拉走了,他却端起酒瓶来一口气把大半瓶酒全喝了。他不明白,怎么,他们还都这么看我,这么多年,瑞珍,我疼爱的女人,还是我的嫂子?那我的儿子、我的女儿又是谁呢?
赖牛喝高了,他想他哥了,他是不是对不起他哥?也对不起自己?
赖牛跌跌撞撞地边想边走,直到瑞珍来到他的身边。瑞珍刚刚还打他了,一贯温顺的瑞珍竟然打他了,为了他叫她嫂子打他了。瑞珍不想当他的嫂子是不是?她是他的女人。他抱得瑞珍更紧了,只有抱紧瑞珍,他才能不想他哥。这么多年来,只有他知道,这个女人对他的意义,去他妈的翠翠,去他妈的弟兄伙计。他想抱着瑞珍哭个够。
儿子却跑过来了,爸妈,你们这是怎么啦?爸,你咋高兴成这样,这是喝了多少酒呢?我背你回屋去吧。
瑞珍抹着泪说,快别,你能背得动?
儿子说,刚背了媳妇,咋就不能背老爸呢。
来,爸,胳膊给我。儿子说着蹲了下来。
赖牛也不闹了,任由儿子背着、瑞珍托着屁股往屋里去。
张九斤远远地看着,含泪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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