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被抬出来时就已经只剩下发黑的骨头了。
又到了油菜花开的季节,村子三面环山,还有一面通了蜿蜒的水泥路。住户不多,分东西两坡,共有九队。大生产期间因在利益分配上出了分歧,化沟而治,老人说当时还发生了一场械斗,死了几人。长久以来,分为东西两坡。现如今虽已没有当初那般恨恶,却也少有来往,为此村长很是头疼。
我在西坡,东坡小时爱去,那里有家有钱住户,孩子的玩具总是让我朝思暮想,经常在那里待到天黑,家里人也难得清闲。大一点后便不再过去。
东坡不知,只知自记事起,西坡的人都和蔼可亲,心地善良。曾经闹起匪患,人们齐心协力,爷爷那时是村长,在爷爷的带领下,将他们赶到了后山,时间久了,自成一村。
那年发大水,后山几十米深的水库崩了,也是现在这个时节,只是那时还没有油菜花,种的都是粮食。泄出来的大水,沿着陡陡的坡地爬了过来,吞了很多地方。几户山边的住户自那就没了音讯,村里人都说是死了,但至今也未找到遗体。村里人齐心协力费了两天两夜修好了堤坝,这才安生了日子。
可以说,这里的人都是吃过苦,拼过命的人,别的不说,单是团结这一点,东坡就没法比。
这都是老人告诉我的。
那时的年轻人,就是现在的老人,其中许多我都是没见过的,许多已经过世,少存的几个也大都体弱多病。每天下午饭后,他们都聚在一起,说起当年的往事,起初听得人多,只是后来也没人再听,毕竟都很久以前的事,也没啥新的花样,都听腻了。
可我爱听,也听不腻,不然,你又如何知道?
这天我骑车出去,回来时候路过一家住户,三楼冒着浓烟,是老人的家,应该是着火了。我拨了电话,先打给火警,再打给家人,奶奶让我快些回家,我拗不过,心中祈祷一番便离身。
老人有两个儿子,老大在东坡,老二在西坡,老伴几年前去世,以前住在后山,辛苦一辈子,盖上了楼房。两个儿子我都叫叔叔,都有家室,奶奶说都是老实人。
老人自老伴去世后,便一心想着交代后事。
一个晚上,两个儿子进了门。一切都分配妥当也无任何异议。最后剩下这座三层小楼不知给谁。
老人先讲明了条件,房子分割不了,只能给一人,两个孩子都是都是宝,舍不得亏待谁。考虑自己年事已高,虽身子骨硬朗,但也不宜过度操劳。房子给谁都可以,只求拿到房子的人能提供一日三餐和照顾日常起居,以让自己安享晚年。
房间里陷入沉寂,只有老人粗粗的喘着气。。
老大点起一根烟,吸了一口便递到老人嘴边,说道:“我是大哥,爸你先不要说这种丧气的话,听了心里怪难受。老二刚成家不久,经济也不太宽裕,房子给我,我照顾你。”
“还是我来照顾父亲吧”老二伸手抓来一把花生放在手里,“大哥你有三个孩子,会忙不过来的,我虽说现在不太宽裕,但照顾好咱爸还是没问题的。”
老人也没说话,眯着眼睛,浅浅地笑着,为自己有这样孝顺懂事的儿子而欣慰。
之后房间里就陷入了僵局。二人都想要照顾父亲,老人也难以决断。
老二提起门帘,走了出去。
只剩老大在屋子里静静地抽着烟。
手机震动了一阵,老大打开手机,是老二发的短信:大哥,咱爸在这里,有些话我不方便说。说白了,咱也别说什么照顾不照顾了,都是为了那座房子。爸活不了几天,到时候这座房子才是宝。你在那头日子过得不错,就分弟弟一杯羹吧。
老大看后,脊背直发凉,手中的烟也掉在了地上。
老人看出了端倪,询问缘由。老大不好明说,打着幌子。门帘忽地推开,老二回来又笑嘻嘻地坐在老人旁边说,“爸,我想了想 ,大哥操劳了那么多,是时候歇歇了,你就由我来照顾吧。”
老人听后笑得合不拢嘴。
老大把老二叫了出去,老二刚走出屋门,就挨了一记,靠在墙上。两人就在院子里扭打起来,旁边的黑狗卧在电线杆下呜呜地叫着,老人听见响动,喊二人进屋,老大撒开双手,进屋对着老人说,“爸,有些话我不方便明说,只是这件事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便拿上烟回了东坡。
老大走后,老二回了屋子,和老人待了很久才出来,只有那天晚上的月亮知道他说了什么。
第二天一大早,老人便给老大打了电话,说自己将房子给了老二,话还没说完,老大便挂了电话,顺手扔了手中的水杯,砸到了路过的一只耗子,耗子弹了几下后腿就断了气。
老人在开始的几天里,一直享受着一日三餐,其它也没什么让老二操心,在和同伴聚在一起聊天的时候,无时不在夸耀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引得旁人的阵阵羡慕。
几天后,每日送饭时间越来越晚,渐渐变成了一天两顿,再后来索性就没人来管了,有时三五天来一次。
老人在这期间也问过老二,老二态度也很冷漠,说话也很直接。“你还能再活几天呢?你的房子才是我最想要的,爸你就放宽心吧,至少在你咽气之前,我是不会赶你走的。”这几句话是老二最后一次过来时说给老人的,说完就走了,全然不顾老泪纵横,瘫倒在地的老人。
这天,我路过老人院子时,看见了他。老人躺在藤椅上,晒着太阳。与其说是躺,不如说是挂,身子都滑倒椅子边上了。老人眯着眼,张着嘴,我带着耳机,听不见他说的什么,径直就走开了,我看得出来他过得不好。
傍晚,老人拄着拐杖,慢慢地爬上三楼,短短的楼梯,他用了半个小时才上去。怀里抱着一套衣服,是像油菜花那样的黄色的衣服,老人缓缓地换上了衣服,站起身,我认出来了,那是寿衣,奶奶说那是人死了后穿的。
老人起身反锁了铁门,手从包里摸出了火柴,又拿出了一瓶白酒。
老人坐在地上,拿起手机,打给老大,在接通的那一刹那,老人又挂了电话。我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只是我知道,他或许是不想拖累儿子,毕竟身无用处的自己,活在世上只是无耻地浪费时间。
老人想到这里,动动喉结,费劲地扭开瓶盖,仰起头喝了一口,很久都没喝酒了,有点不适应,苦辣的刺激让老人意识到了自己还活着。
老人是不怕死的,只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老二那天说的话犹如针扎一样让他难受,想到当时老二的冷漠和犀利的言语,老人似乎坚定了几分。
老人费力地将酒瓶举过头顶,慢慢地洒在身上,从头到脚,酒精刺鼻的气味就这样贯穿了全身,浸透了金黄色的衣服。
老人拿起火柴,划着一颗后,呆呆地看着火苗从红色的火药,燃烧到末端,灼烧的疼痛使得老人下意识地弄掉了火柴,一点星火在酒精的助力下,生出了成片的火苗,老人去世前流出的两行泪水也没能浇灭这场大火。
成片的火舌在舔完老人的衣服后,顺着酒精的流向,爬到了柴堆上面,如同胜利者般露出丑陋的嘴脸在高高的柴堆上雀跃着。
火势越烧越大,老人在火苗漫上领口时就已经断气了。滚滚的浓烟透过半开的窗户爬了出来,看见了一个男孩在车子上惊慌地打着电话。
父亲是在人都围过来的时候过来的,他很气愤,吼道,“都在这站着干什么?里面还有人呢。”然后就用石头砸开铁锁,进了屋子,浓烟顺着楼梯,夹带着火苗从楼道里伸了出来,父亲上不去,退了回来,急得扔掉石头蹲在地上发抖。
救护车在我打完电话后不久就来了,先是用了将近一个小时灭火,然后一群人进去找着老人。再出来时,抬着老人,老人被抬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只剩下发黑的骨头了。
老二早就来了,一直在不停地打着电话。老大来了之后,两人就扭打在一起,都伤得不轻。父亲上去一人给了一下,都推到在地,“人都没了,还在这里装什么样子?”,说完拿出一根烟,蹲在旁边狠狠地吸着烟。
人群在救护车将骨头拉走后就都散了。这件事在人们口中咀嚼了两三天就没人再提了,毕竟都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提它干什么呢?
只是我还在记着。
每当我路过那座房子时,都看见老人站在三楼的天台上指着我,埋怨着我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可是我怎么知道呢?我怎么会知道人的心会是这样的深不可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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