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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之而立,命定倾心

言之而立,命定倾心

作者: 孟无 | 来源:发表于2017-05-25 12:34 被阅读0次

    小城的东边有一条河,河很老了,水已经不是当年的透明清澈,河岸边的石头也已经变得沧桑,零散地躺在那里写着数不清的年岁。河的东边便是城外了,河的西边是一排同样数不清年岁的低矮的瓦屋。这一片地方是小城这次准备拆除重建的目标,也是小城中唯一剩下的没有修建过的老区了。

    这里住了几十户人家,这几十户人家主人的平均年龄在六十岁左右。这里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太,每个人都称她作婆婆,无论大人小孩。婆婆是哪家的老人就连大人们也说不清楚,他们说总之从他们记事起婆婆就一个人住在离河岸最近的那间屋子里,一直一个人。婆婆话不多,每天除了吃饭睡觉的时间她都坐在门口的石头上,也不刻意看什么,就是坐在那里。有路过的人打招呼,她就朝他们笑笑,出门的说句路上小心或者早点回来吃饭,回来的说句快回家吧。久而久之大家都和婆婆亲近了起来,妇女们闲来无事喜欢找婆婆聊天,男人们有什么不懂得老规矩也会想起让媳妇们去问婆婆。婆婆好像成了大家的家长。

    有很多人问婆婆怎么称呼,婆婆姓什么,婆婆从哪里来还有婆婆家里的事,婆婆就慢悠悠的告诉他们,叫我老太婆就行啦,我们家人都没了,就剩我一个老太婆啦。于是大家只叫她婆婆。可是婆婆的事还是大家最想知道的,所以每天都有人会问一句,婆婆你姓什么啊。婆婆习惯了这个问题了,婆婆说的答案大家也都能背下来了,婆婆说,我姓老啊。

    拆迁的事情定下来的时候妇女们兴高采烈地对婆婆说要住楼房了,搬到离市区近点的地方孩子上学就方便了,坐公交车也不用换那么多次了,还有买东西也不用跑很多地方才能凑齐了。婆婆说你们是赶上享福的年代了,我老太婆就不搬喽,我得在这儿等着啊。

    这是大家第一次听到婆婆说要在这儿等着,婆婆要等什么,或者说婆婆要等谁?大家忙不迭地问婆婆,婆婆又笑笑,等什么?还能等什么啊,我说不定哪天就走不动了,等着睡着啊。谁都明白婆婆说的睡着是什么意思,大家突然觉得有点悲伤,因为已经习惯了婆婆的身影,要是没有婆婆会觉得不习惯吧。可是还是有人重复着心中的疑问,婆婆你要等谁啊?

    离婆婆家最近的邻居是一个中年爸爸和一个十几岁的女儿。女孩的妈妈死于难产,女孩对妈妈的印象就是婆婆口中的“路上小心”和“早点回家”。所以女孩和婆婆特别亲,婆婆也喜欢和这个漂亮的小女孩说话。女孩那天听到了婆婆的话,就一直憋在心里难以理解和接受,她觉得婆婆是她的亲人,她怎么能容忍亲人离开自己呢,何况自己从小就没有妈妈,婆婆更不能走啊!可是懂事的小女孩想到的是另一种方式,不是要劝婆婆和她们一起走,而是要帮助婆婆做她最想做的事,换句话说,她想和婆婆一起等她等的什么,虽然她不确定婆婆是不是真的要等着睡着。

    于是从那之后,女孩每天除了放学后要和婆婆聊会儿天之外又多了一件事,每天睡前都去婆婆的屋子里抱抱婆婆。她也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但是她相信她能找到她要的答案。

    婆婆的屋子很简陋,左边是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右边是一张床,门边是做饭用的一口锅,窗台上是碗筷,窗下有一把暖瓶。所有的东西都像是上个世纪留下来的。可是女孩找不到其他的像是包含着婆婆的过去的东西。女孩依旧每晚都来。

    这天女孩写作业写得晚了,过来的时候婆婆屋里的灯刚好熄灭,女孩便叫了一声婆婆,婆婆在屋里应着赶忙开灯开门。这晚女孩看见了一张掖在被角下的照片,黑白泛黄,带着圆边眼镜的英俊男子和身着旗装的年轻姑娘。

    女孩看着照片,照片中的姑娘对着她笑,那笑像极了婆婆。

    婆婆这是你吗?女孩忍不住问。

    婆婆说,是我,那时候,我十六岁。

    女孩终于听到了她想听的故事。

    我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他是我的家庭教师。从十二岁到十六岁,他教了我五年。我十六岁生日的时候,得到父亲的允许可以和唯一一个非亲属关系的男子拍一张照片,男子就是他。那天我得知他在我的生日后第三天就要走了,回去迎娶等了他五年的远房表妹。那年他二十五岁。

    我的父亲是个严肃古板的人,这一点从他对待自己的孩子和这位家庭教师的态度中就可以看出。虽说五年间我几乎每天都能和这位男老师在一起呆三个小时,可是五年下来我们连彼此的名字都不知道。这是我父亲的规定。在他的观念里,作为名门淑女,我们就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结识任何一个血亲以外的男人。

    在那天的纪念照拍完之后,他给了我一个礼物,是他在书房写下的三个字。他说,小姐,这是最后一次上课。西方人对自己的夫人有另一种称呼,翻译过来叫“老婆”,取我们中国“老来伴”的含义,而中间加上太太的“太”字,却没有了我们称呼太太时的尊贵的意思,它是现在民间常用的称呼年老的女人用的词。他讲的一本正经,我却忍不住哈哈大笑,因为他说的这些我早就懂了,而且我也不知道他的这些解释是从哪里看来的,能不能当做知识还需要考证。我问他,先生,你为什么要给我讲这三个字呢?他说,因为五年来,我不知道小姐的名字,小姐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既然现在您称我为“老师”,我也想给你找个以“老”字开头的称呼。原来是叫我“老太婆”!我当时很不愿意,虽然知道他是用他一贯的幽默来跟我做告别,可是我还是很不领情地赌气走了,他送的那张写着“老太婆”的纸也被留在了书房里。

    第二天我家发生了三件事,一是父亲设宴为他送别,二是他收拾自己的行装时没有去书房收拾他的物品,三是他让我的妹妹告诉我一句话。

    那句话我是在他走之后的第三天早晨从母亲口中听说的,他说,我不成亲,带你走。

    母亲等他终于走了之后才把这句话告诉了父亲,然后父亲和母亲还有妹妹一起看着我跪在厅堂中间,父亲生气地问我他还说了什么。我说我不知道。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连我自己对他存有的一种感情都不知道。我被下令不许再和他有任何联系,我知道,因为他要娶亲。妹妹晚上到我房里来,说姐,你不能跟他走,因为你明年就要嫁给表哥,而我已经告诉你的老师你让他等你。让他等着吧,再过一年你出嫁之后,我就会去嫁给他。我愣愣地听着,这竟然是我十五岁的妹妹,我当时突然哭了。我问她谁说我明年要嫁给表哥,我可以嫁给我的老师!可是我的妹妹轻轻地笑了,说是她给母亲出的主意,而且母亲和父亲都同意了。

    书房里他的东西都被送走了,这是妹妹要求父亲给他的警告,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警告他的,我只知道我的生日礼物也没有了。

    我被锁在了家里,哪里都不许去,专心等着做表哥的新娘。我每天求母亲,求妹妹,可她们都不敢放我出去。三个月后,父亲当着我的面说了一句话,刘立言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他叫刘立言,他来找我。

    父亲不许他进门,告诉他我快要成亲了。他一直站在门口,站了三天,然后转身离去。然后我在屋里听到父亲说,刘立言来了。然后又走了。

    一个月后母亲终于对我放松了看管,她认为我已经认命。我决定去找他。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我从下人房旁的院墙角落顺利逃走,带着一套衣服几套首饰和偷偷攒的碎银子,还有一张照片。

    凭着记忆我辗转找到他的老家,一路打听是否有一位戴着眼镜当过先生的刘立言。终于,在别人的指点下我找到了他的家,一个落魄的空院子。邻居说他一个月前从外地回来,成亲后带着家人投奔亲戚去了。支撑我走了大半个月的信念倏然抽离,我颓然倒地。

    一天后我在一张老旧的红木床上醒来,双目无神地盯着屋梁上的蜘蛛网。面貌忠厚的邻居大婶叫来村里热心的婆子,她们三三两两地进屋看我这个“好像是很痴情的大家闺秀”,打听我的来意,顺便劝我想开点。

    到这儿的第二天我躺到了夜幕降临。梁上的蜘蛛网上已经网住了六只虫子。我爬起来吃掉了床边椅子上冷掉的清水面汤。然后拿着我的包袱,走进我心心念念要找的人的家。那里从此成了我的家。

    我不管周围的人都说些什么,只是收拾好那间小院,等他回来。

    半个月后我父亲和几个男人一起出现在了小院门口,父亲要来接我回去,并说表哥不会知道这件事,要我回去后放心成亲。我跪在地上哀求,可父亲并不心软。最后我近乎疯狂地用一根绳子勒住了自己的脖子,绳子的另一头原本是我系在梁上挂油灯的。我对父亲说,我死都不会走。

    父亲终究是不忍看我这样死在他面前的。他恨恨地说从此和我两不相干,然后决绝地转身离去。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至今已经有七八十年。

    那之后妹妹陪着母亲来过一次。母亲见了我只是哭,然后求我回去,然后骂我无心。而妹妹,在劝我无果后说,终究是她对不住我。

    我不在意谁对得住对不住我。或许我骨子里就是一个叛逆的,我本就不该是名门闺秀,我本就是和她们不一样的。我想也许是他们的极力阻拦激起了我反抗的力量,又或者是我内心里存在的独立自由的想法有些偏于疯狂,再或者,是我不想失去他,那个陪了我五年的人,扎根在我心底的男人。

    我会一直等他。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等的到底是什么。

    是那个我以为我深爱的人?是那份我坚信他也有的情?是我用心数过的路口的石头还是我执着守候每一天的小院?是我看过的每个人的悲欢还是我度过的那些渐渐变老的岁月?

    或者只是当等候成为了一种习惯,这便成了等候下去的理由

    或者只是为了一个人说的十个字:老太婆。我不成亲。带你走。

    女孩听到了这样一个独自等待的故事。她紧紧抱着婆婆温热的身体好像不知道要说什么。

    婆婆,你晚上睡觉的时候一个人会怕吗?你下雨天出门没有人扶会摔跤吗?你吃饭的时候会希望有人进来一起吃吗?你在门口坐着的时候会想有人聊天吗?婆婆,你想你的家人吗?你觉得那个老师他会回来吗?

    恩。会的。

    人们都在忙着搬家。这种兴奋的氛围在整个村子里涌动不息,每个人都巴不得马上住进新房子。每一家都有人来和婆婆道别。婆婆帮每家检查要搬走的东西,认真的好像是要送闺女出嫁的母亲。

    婆婆成了村里唯一一个人。负责拆迁的责任人说破了嘴皮也没能请走婆婆。其他的旧房子一个个地被施工队推到,婆婆的老屋依然在河边静静等着。

    终于有一天,门口的石头上没有了婆婆的身影。女孩和村里很多人都回到这里为婆婆安葬。屋子里还是那般几十年如一日的摆设,床上的铺盖整整齐齐。枕头下有一个小布包,包里是一个镯子,一张照片,和一张作业本上撕下来的微皱的纸。

    纸上是毛笔写的几行字:

    他说过我戴着这个镯子的时候很美,这是我唯一没有卖掉的首饰。孩子,镯子给你。

    若他回来,帮我把照片给他。若他的后人带着他回来归根,征得同意后,把照片放入他棺柩或烧给他。

    告诉他,我叫辛容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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