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泽香
这大概是我近来看到最叫人心头发紧的叙述，真实的生活，显现出凹凸不平的粗砺，无一处平顺，硌得人生疼。
“我姐嫁出去八年，生了两个孩子，姐夫常年在外打零工，经济与生活都指不上，他爱喝酒赌博，一回来就和我姐吵。为了维持生活，我姐在县城做三份工，超市理货员、钟点工、外卖送餐，不知道她的时间都是怎么挤出来的。前几天查出乳腺癌晚期，医生说来得太晚了。我们全家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治病费用不菲，我家在农村，我爸六十多，还在工地挑砖头，想攒一分是一分，妈在家里种地，我还在念书。不治，家里人不忍心，治又治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为什么一个吃了那么多苦的人，没个好命，老天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太难了，生活对某些人来说不是不公平，而是太难了。有人觉得日日逍遥，时如流水，过得飞快；有人觉得每一分钟都是在苦苦生捱，进不得，退不得，站在原地团团转，几近绝望。更令人心寒的是，享受好运照拂的人不忘语带讥诮：“为什么不离婚？！要懂得趁早止损啊，你姐太傻了！”
与命运粗砺的本色相比，“离婚、止损、傻”这些指责或建议，都过于居高临下，事已至此，起不了丝毫作用。不难看出，他人之苦，若非亲受，多数人是无法体会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其间的千头万绪与百般挣扎都可牢牢拖住这个苦命人，何况她是学识、见识均不高的普通妇人。命与运相生相依，人与天相生相克。好命人面对悲苦者，难免不沾沾自喜。苦命人，遇穷途末路，唯有扼腕悲泣。还是有同情者的，但能做的不多，叹一声，送上安慰，远水难救近火，爱莫能助。说到底，各人的路是好是歹还得各自走下去。
近几年，听到各种倾诉，总忍不住想一个问题：如何避免走上人生绝境。
我甚至以画思维导图的方式列出各关键点、相邻点、衍生点，以线轴括号将之归类。好不容易理出一个概况，看起来也像那么回事。可是再端详一二，发觉它不过似游戏攻略。生活的重击在于突如其来的措手不及，在于上文中的姐姐，原本想着自己累点苦点，只要顾上孩子吃喝，等他们大了，自己就好了。如此一份朴素的期望，让她甘愿过上承重的生活。殊不知，癌症晚期断了她所有念想，极可能等不到孩子长大，无法享受幻想中的苦尽甘来。她的命运是苦的无尽延伸，这一延，竟至生命终点。最终，一切落空。
所以，谈苦难之避免，不似躲一场车祸，握好方向盘即可，其间盘根错节，较躲车祸复杂百倍。也不是没替这位姐姐做过设想：假如趁早离婚，找个待她好的男人，夫妻同心，其利断金，或许不会那么辛苦，不会生癌，可是谁又能知？说不好哪一处哪一毫米的偏差，都可致理想难入现实。“该来的总会来”，对于此语的时态，我始终认为它起源于事情发生后的自我宽慰，而非未雨绸缪的远见。
事已至此，祸起萧墙，劫难横生的当下，看来是再无回还之地。躲不掉，避不了。仅有面对，面对是唯一之选，苦命的患癌的姐姐可以生活质量为前提与家人共度最后的时间。放弃追寻治愈，等同放过晚期癌症，放过自己与家人，用此生再难相逢的绝别，回归至亲团聚的日常，好好度过还可四目相对的每一天。亦好过，明知山高路远，力之将竭，攀爬不休，最终耗在从一开始就知晓的艰辛路途。人仰马翻，弹尽粮绝，若此，姐姐的一生当真连一丝甜都未曾有。
人人都怕单一选项，怕没得选，怕被逼上绝境，无路可走。换个角度想想，也许，面对最终没得选的选择，对有些人来说很可能是一生看来最对的结局，亦算冷酷上天给予残破命运的终极禅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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