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阳春三月,东湾堤坝上,开满了金银花。
湾水绿的发蓝。湾沿上一溜儿排开几块长短不齐,奇形怪状的大青石。母亲撩一波水到石头上,我看到她伸出袖口的手苍白干瘦。我们紧挨着占据石块,母亲在中间,我与姐姐分在两边。湾对面那颗歪脖子老榆树上,几个男孩子跳上跳下。
母亲把印着红双喜大朵红黄牡丹的洋瓷盆倒扣在地上,脏衣服铺散开来。青丝红绿的洗衣粉装在白色的扣盒里面。轻轻戳一点抹在衣服上,拿眼斜一下母亲的侧脸,没有因为多拿而带上怒色,安心揉搓起来。
洗好的递给母亲检查,被收进盆开心的朝姐姐吐舌头。一件件拧成把子,盘进盆里。姐姐嚷着要游泳,一分钟除去身上的衣物,泥鳅般的黑瘦身子嗖一下跃进去,一朵极小的浪花激起来。你要不要?母亲促狭的问我。“来,”她把手伸给我。我在水里扑腾着双腿,水像绸缎被窝。
“娘,有东西抓我的腿呀!”快拉我上来!”我小脸煞白,母亲被逗乐了,咯咯的笑出来。披了母亲的头巾蹲在岸边瑟瑟的抖,“姐姐呢?”“喏,在哪里!”顺着母亲的手望去,远处,一个黑黑的小脑瓜慢慢移动……
甜水井胡同口堵满了看热闹的人。姐姐拉着我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我回头去寻落在后面的母亲,盛着湿衣服的盆太沉,担心她晚上会累的呻吟。
刚过去的这个冬天我几乎要失去她了。生芽菜的屋子又潮又热,加上夜里起来给刚刚发芽的菜苗浇水,她的旧疾犯了。夜里,呼吸困难,两颊灌红,高一声低一生的咳嗽。舍不得去药房开药,久积出炎症来,全身痛的辗转反侧。我怕夜晚的到来,我天黑了就要上床睡去。梦里的母亲打猪草,拉风箱,身子棒!”睡的太早,夜里总是醒来,耳朵里灌满母亲压低了的声音,泪水无声的流下来,灌进耳洞,顺着耳垂下去,濡湿枕头。不敢抽泣,会惊动母亲。实在忍不住,把枕巾的角含进嘴巴里,使劲咬着。
父亲很少来我与母亲的房间。我夜里有时候会听到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知道是父亲。自从母亲病了,他就再也没有来过。听母亲说是去了南方的什么城市。母亲的哮喘病还没有好,牙痛病也来了。白日里闲下来,手撑着头咬着姜片,一脸痛苦相,脾气也暴躁了许多。她很快消瘦下去,原本清瘦的脸上凹进去一个圆洞。我坐在学堂里,想到家里的母亲,下一刻坐如针毡,也偷偷跑回去看她,她坐在院里低头捡着簸箕里面生了虫洞的黑豆或者黄豆。我又返回去学校。
漫长的冬天终于熬过去,她奇迹般地好起来了。那晚,我又听到父亲发出的呼哧声,竟没有以往的反感。
她正斜倚在胡同口的磨盘上跟韩大妈嘁嘁喳喳的说着什么
“南京领了个城里姑娘回来。”
“俏不俏嘛!”
“俏的!终归是城里的,就是他家…”
“出来喽!出来喽!”往胡同口上瞧,一个穿米黄色连衣裙,披着直发的姑娘被一个男子牵着站在人群的焦点处,头低低的,脸蛋儿看不清楚。南京叔中分发型,一身灰色暗花西服,精神头满足。我与姐姐紧跟在他们身后,瞥见母亲不满的目光,才住了脚步。
祖母穿着老式斜襟黑棉袄坐在檐下,龙头拐杖拿在手里在脚地上画圈圈。母亲把衣服抖开,晒在院里的尼龙绳上。
“娘!二爷家南京领了个海上(大城市)的儿媳妇呢!”母亲扒开衣服冲祖母说。
“你二爷丢脸丢到海上了!”祖母手里的拐杖不停下的划拉。
“俏的很!怎么丢脸!”
“破房子自古盛不下俏女子!等着瞧嘛!”祖母瘪嘴撅着。
“她名字好听,叫个茶花!”姐姐坐在门槛上插话。
“再俏,还不是土里生,土里长…”祖母说。
到了傍晚,我跟姐姐担一根扁担,中间挂一只竹篮,里面是码好的芽菜,用方面袋装好。我担这头,她担那头。走出胡同,她吸气抻脖拉长声音吆喝:卖—豆—芽—菜—来—,我吆喝:卖—绿—豆—芽—菜—来—
故意轻踩石板翘起的一角,咕咚落下去,姐姐踩翘起来的另一头,咕咚重新翘起来。前面的扭头去看,后面的咯咯乱笑。姐姐偷偷把篮子拉到她的一头,肩膀上的重量轻下来,知道那头的做了什么,屈腿半蹲,竹篮顺着倾斜度,重新滑向原来的位置。不回头。
村子不大,巷子却也曲折。一条条迂回的转圈,菜卖出去大半,从来都不会缺夸奖声。说长大了有出息的最多。天起了灰色才肯蹦蹦哒哒的朝家的方向走去。夕阳余晖在西边洒下星点橘红。
晚饭端上来,给祖母盛了粥碗。
“娘,我俩想好了,也要叫花。”姐姐搓着手指头说。
“好好地叫什么花!”母亲递过来筷子。
“我想好了,我们就叫金银花!”姐姐宣布。
“我叫什么?”我急着说。
“我叫金花,你叫银花!”
“娘,你给拿个主意!”母亲坐下来看祖母。
“行,土生土长的好嘛。”祖母把拐杖立在身后。
“大妮,给奶拿馍!”
“不是说叫金花了嘛!”姐姐剁着脚说。
(二)
姓名:金银花。三月开花,五出,微香,蒂带红色,花初开则色白,经一、二日则色黄,故名金银花。
属性:微凉。
功效:清热解毒,活血,通经络。
价格:25/g
我轻轻念着价位牌上的信息,母亲拽着我的衣角。我拉住她的手说,“找到了。”指着柜台里让她看。
“是这个,这么贵!你不记得东湾上那片,都不要钱的。”母亲说。
“咳咳。”这个老太太让我发窘。
“两位要点什么?”高挑的服务员走过来问。母亲低着头专心致志的观察花的成色。
“嗨!不认识了?”她拍了拍我。“呵呵…”尴尬的笑笑。“真不认识了?”我是XXX嘛!你是金花还是银花?”“哦!是小的。”母亲轻拍我的手说。我递上我的名片过去,“嘿,咋改名字了?”“那名字太土,呵呵…”“我说挺好的,她非要改,起了这么个稀奇古怪的名字!”母亲碎碎念。“都挺好,都挺好,工作也这么好…”
不读书了便在附近的城市落下脚,手里积累了闲钱是准备买楼房的,母亲却住不惯。托人在城中村买下来一个大院,母亲说沥青的院子不沾地气,夜里腿疼,便又找人砸了去,她在院子里忙着翻土种菜,倒也不再提起腰酸腿痛了。
母亲极少出门,她说马路是一样的,楼房也是一个样子,怕迷了路。遇到缺了什么,必须要出门,也是去买了来,直奔家去,路上什么也不注意看到眼里。
早上,吃母亲做的汤面开车去公司,晚上披星戴月的归来,也有背着夕阳归来的时候,甚少。楼房的边缘像晕染了橘红色光圈,从铁壳子里面望出去,夕阳被挡的严严实实。
跟朋友去别的城市,黑白颠倒的疯玩。日子溜溜的过去,梦里看到母亲迷路,穿以前的旧衣服茫茫然的瞎转,又不好意思上前问路,可怜兮兮。惊醒,一早开车赶回去,她低头坐在院里的板凳上,初生的太阳照在她身上,像坐在一个方方正正的神龛里。拦一个长条簸箕在腿上,挑出有虫洞的豆粒。
“妈!”猛扑上去抱住她,她的头发什么时候全白了。
“还是觉得喊娘好,妈不好。”她拉拉我的奇装异服。
“这是城里,喊妈叫人笑话!”我丢下她进屋去了。
“今晚吃炒芽菜,还记得什么味道吗?”她兴奋的在院里喊。
“一辈子都不想吃芽菜!”我躺在床上嘟囔。
晚饭的时候,姐姐一家三口来了。母亲提出要回老家去住,我们都没有吱声。
那是阳春三月里,东湾堤坝上,一定开满了金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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