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天色开始变亮的时候,我们距离山顶已经很近,而日本鬼子的火光更是近在咫尺。这里植被变得稀疏,逐渐丧失了掩蔽作用,敌人随时都会发现并消灭我们。稀疏的植被似乎利于我们三个光屁股的人,但同时山地变得更加陡峭,我们不得不拽着树木攀爬。总体上来说,情况变得对我们更加不利。陈金发回头看了一眼,叫了声“不好”,原来能够借助微弱的天光之后,日本人将火把全都熄灭了,我们已经不清楚他们的位置。这下我们彻底成了将要被扑杀的猎物,心中惶恐得厉害。这下想折返已是不可能,唯有向前一条路,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
或许真的是天救了我们,因为实在找不到其它缘由能解释我们最终能够活下来。太阳没能成功升起,周围突然暗了下去。陈金发说:“完蛋完蛋,我累得眼前一黑,怕是走不动了。”刘政委赶紧示意他安静,他压低声音说:“不是你眼前黑了。是起雾了。”
这团雾起得莫名其妙,仿佛是从天而降一般,顷刻就将我们笼罩。这么说不是没有道理的。我想起在山脚下时,鸡冠、野猪这两座山峰就云雾缭绕,说不定此刻我们只是一头钻进云海里。雾气越来越浓,水汽打湿我们的头发和身子,接着,前面的路越来越难以看清。为避免走散,刘政委命令我们手牵着手,这样一来,前进速度就更慢了。就在此时,我清楚地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赶忙将他俩的手拽住,低声说:“鬼子追过来了。”环顾四周,极为有限的视野之内根本无处可躲,唯独有一棵碗口粗的马尾松。这里并不是它适宜的生长环境,它的枝干歪歪扭扭,针叶稀稀拉拉,我怎样都不会认为这是个上佳的藏身之处。“上!”刘政委说。情况紧急,不容犹豫。我最瘦小,爬树我最在行。来不及多想,我就猴子一样蹿上树。我站在一根枝桠上,松树立马弯了腰。陈金发也上来了,站在另一根枝桠上,我听见树的某处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好像老家衰朽的门轴转动发出的声响,不过树上的重量好歹是平衡了。最后是刘政委。他毕竟年纪大了,才爬到三尺高就再也爬上不去。我和陈金发赶紧弯下腰去拉他,可他的胳膊、背上、咯吱窝里全是汗水和露水,滑溜溜的,越是使劲越难抓住。听着敌人的声音愈发靠近,再不把他拉上来肯定完蛋。我赶紧取下背后的包袱,放下去给刘政委抓手。他用力一拽,包袱散开来,里面的腊肉像内脏一样掉在地上——但要等我真的看过内脏从身体里掉出来之后才会这么想。不过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和陈金发一合力,把刘政委拽上来。他已没有落脚之地,只能站在两个树杈中间。我明显感到脚下一沉,但看似瘦弱的树枝上下晃动几下之后最终承受住了。
我们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日本人已经追到。他们的包围圈果然很密集,但正好漏过我们这棵树。在雾气之中,我看见南边和北边各有几个人影穿过去了,距离不过十几米远,我都能清楚地听见他们因为快速追击而显得粗重的呼吸声。相比较之下,我们虬在树上大气不敢出,一动不敢动,哪怕身上的汗水露水肆意流淌,也不敢去擦拭,生怕狡猾的日本人突然回过头。
好在这几个日本人渐渐远去了。我看看陈金发,他正盯着树下的腊肉,但并没有提议要去捡它。我们仍一一种非常难受的姿势挂在树上,更别提一簇簇松针戳着我们裸露的身体。但谁也不敢下来,也不敢说话。反正雾气已经浓到化不开,那块腊肉马上都要看不见了。即使下树,我们又该往哪去呢?继续往山顶还是先回头?反正我不认为这会儿还能返回到狮子洞,但我也不知道哪里能够躲过日本鬼子。他们是胡乱洒下的芝麻,在山岭间到处都是,他们是贪得无厌的蚜虫,迟早会逮住我们,将我们的汁液吃个一干二净。我们无法战胜他们,只能赤身裸体像猴子一样挂在树上,手脚并用抓着树枝,连枪都没法拿,敌人只需要一个抬头就足矣杀掉我们。也许事后回想,在躲过第一波日本人之后,我们应该立即采取行动,但处在重围之中的我们太不堪一击,而且已经丧失行动的勇气了。
让我们渐渐平静下来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雾,像极了纯白的黑暗。但它比黑暗更湿润和柔软。我们包裹在中间,渐渐有了一点安全感。我甚至感觉到身体变得轻盈,胳膊和腿已没有刚才那么酸麻。就连脚下的树枝也变得更加富有韧性,踩在上面似一艘稳当当的小船。松针也软化了,戳在我打滑的皮肤上,只让我觉得有些痒。我身体表面是露水,吸入体内的也是露水,我会在雾气中渐渐溶解,在风中漂移,在阳光下蒸腾,往上逃离这狗日的山地,狗日的日本鬼子,狗日的战争。鬼他妈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我以前从未想过,我为什么会投胎在这片崎岖的土地上,生在这乱糟糟的战争年代,对老天给予我的一切,都是坦然接受的。但这一次,在纯白的雾气之中,我突然想到一个富饶、安宁、没有战争的生活,也是一种可能性。但落在我身上的,偏偏是另一种可能性。我忘了那些热血沸腾的信念和理论,什么人民当家、共同富裕、游击战争,被雾气通通溶解,连一点剩余的渣滓都没有。唯一像固体一般顽固不化的,是对敌人深切的恐惧。我们该如何才能战胜日本人?看不到任何希望。我费尽所有力气和运气,才勉强消灭一个鬼子,然而他们还有成千上万个。只能期待奇迹一次又一次出现,我们才能存活下来。
陈金发打断了我的沉思:“雾这么浓,鬼子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我们了。”他稍稍活动一下腿脚,整棵树都跟着摇晃起来。这时鬼子们似乎已经走远,刘政委说:“躲树上也不是办法,我们必须赶紧在附近另找个藏身地。另外雾气太浓,我们三个千万不能走散了。”陈金发说:“这个简单,拿绳子把我三个拴起来。”刘政委说:“你的绳子还在身上?”“坏了,从洞穴里冲出来的时候就掉水里了。”“干脆手牵手往上爬算了,爬不动了你俩还能拽着我。”刘政委半开玩笑地说,不过除此之外,还真没有什么值得考虑的主意。正在此时,山下的方向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狗叫声。我们立马噤声。紧接着,又是一声狗叫。这声音在雾气中变得黏糊糊、湿答答,仿佛隔了一层湿口罩。无论如何,那的的确确是狗叫声。
这变了味的声音无法辨别出确切距离,但肯定不太远。陈金发说:“赶紧逃吧。狗会闻到我们的气味的。”刘政委说:“来不及了。”我们就犹豫了。反正也看不见路,不知道往哪逃。才片刻,军犬的声音就近在咫尺。我听见它们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豆大的汗水就从我咯吱窝里滚落。这下,那些狗彻底沸腾了,它们肯定闻到了我们的恐惧。接着训狗的日军大声叽里呱啦说着什么,仿佛在同狗交谈。询问它们的发现,安抚它们躁动的情绪,或者是在表扬它们的能力。在山下的时候,这些狗过早暴露了目标,让我们得以逃脱,它们将功赎罪的机会到了。这些训练有素的畜生很快发现了我们的树,它们团团围绕在树下狂吠不已,爪子挠着树皮。它们肯定是些身形大家伙,撞得树东摇西晃。我突然想到,这些家伙的伙食比我们好得多,但假如不小心掉下去,它们肯定不介意将我们吃个尸骨无存。与其这样死去,我宁可同归于尽。这时候,假如我手里有一颗手榴弹,我一定跳下去和它们拼了。反正我打死一个鬼子,已经保本了,再干掉的狗也好人也好,都是赚到的。可惜我身上并没有一颗手榴弹。假如我能掏出小八音,往下面打一梭子,最起码也能干掉几条狗,可我一手抓着树枝,一手抓着刘政委,根本无法掏枪。因此,我们依然像三块肉在树上挂着,除了等着被吃掉,没有任何可以作为的事。
说到肉,我突然想到那块腊肉掉到地上,不知道是这群军犬训练有素,还是他们平时吃得太好,对腊肉这种不新鲜的食物根本不屑一顾,总之,它们似乎没发现腊肉,只揪着着树上的我们不放。日本人随后赶到树下,在浓雾中,他们突然见到狗围着树,肯定大吃一惊。他们意识到危险,立即噤声。紧接着,我感到胯下一阵寒风,看到一把枪刺斜刺上来,只偏差两寸不到,就要让我变太监了。如果不是下面围着恶犬和鬼子,我肯定吓得当场尿出来。我还没来得及多想,刺刀又胡乱戳了几下,所幸什么也没有戳中。雾气太大,树上树下相互看不见。经历了上次的事,日本鬼子本来就不信任这帮军犬;他们大概本来也纳闷,这么细的松树上怎么可能藏得住人。这下,他们更加疑心后者是否可靠了。
为了让狂躁不已的狗子们安静,日本人不仅仅是训斥,还恶狠狠踢了它们几脚,随着几声呜咽,四周沉寂下来。这时,我听见日本人努力嗅着什么的声音。我作为敌人,也不得不佩服日军事必躬亲、以身作则的态度。既然下属工作不力,他们就亲自示范。日本人嗅着起劲,我虽然看不见,但我能想象他肯定匍匐在地,屁股翘的老高。后面的狗见了,很想凑上去一起闻,但又害怕挨一顿训斥,只敢挨挨挤挤凑在他身后。
他显然是闻到了什么,吸鼻子的频率更快了,我感觉到头皮上一阵发麻,受伤的部位变得奇痒难忍,仿佛内心的惊恐正从试图从伤扣向外扩散。我拼命忍住,却突然感觉到想打喷嚏。正在我快要忍不住的时候,下面的鬼子爆发出一声惊呼,我听见军犬纷纷向后躲闪开去,我的喷嚏也被硬生生吓回去了。他多半已经发现了我们,闻到我们腋下的恐惧,口腔里的饥饿,伤口里的痛楚。他会用乱枪射杀我们,用刺刀剖开我们的肚子,最后让那群垂头丧气的狗吃光我们的肉,啃我们的骨髓。日本人叽里呱啦高声叫着,我听不懂他说什么,但我明显听出来他很兴奋。
我正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后面一大群鬼子就聚集过来,也先是疑惑,尔后同样非常惊喜。我突然就明白了:鬼子发现了那一大块腊肉,正召集同伙过来欣赏他的战利品呢。失去视觉至后,我的听觉变得格外敏锐,脑子转得也比往常快,所以树下发生的一切,仿佛真是我亲眼目睹一般。后来我失去了一只眼睛,但我一直都有一个习惯,在想不透问题的时候,我就闭上我唯一的肉眼,而用假眼去“看”清现实。
先说日本人发现腊肉的事。不知道日本人是否也会腌制类似的食物,总之他们清楚的知道那是食物,也许他们仅仅凭借气味就知道。前面李和尚说过了,日本人最喜欢吃鸡,哪里有鸡一闻便知,腊肉的味道并不比鸡差,他们具有这种本能是理所当然的事。嘻嘻哈哈庆祝一番过后,鬼子又把狗狠狠踢了几脚,算作又一次失败的惩罚,毕竟它们的目标是新四军,而不是一块腊肉。其实他们自己得到腊肉的激动程度比起狗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狗一开始还不甘心地叫了几声,后来只好装聋作哑应付了事。日军扬长而去,我们算是又躲过一劫。
听到刘珊银老人的话,我忍不住问:“这块腊肉不是比性命还宝贵么。陈金发这回不要掏出枪来和鬼子拼命了?”
他听了哈哈大笑,说:“陈金发又不傻。拼得过才叫拼命,拼不过那叫白白送命。鬼子能狐狸相比么?干了那么多年的游击队,我才明白游击战术最大的优点,那就是绝不死守任何教条、任何理论。况且,无论怎样抉择,怎样行动,世上总有一种相对应的理论,可以为之解释。再况且,人很难不屈从于恐惧。”他想到了些什么,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之中,好半天之后,他才接着讲下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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