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等警察,也不用等领导来,你们没脑子啊?看监控!就现在!就现在!”,王小红的嗓门简直要掀翻保安室。
人们不同意,非要走程序。王小红的战斗力又恢复到十年前,“我告诉你,这里面可都是我女儿的护照,证件,还有好多钱,她明天就得出国!不出国,她就考不了试!没法毕业,我就把她送你家当保姆!”
没人敢惹这烫手山芋,他们便把监控放了:
镜头一,是车厢内的猫捉老鼠。鲍建行没撒谎,四车厢有个趴在桌子上的女人,正临过道,而他路过那女人时,一个崴脚就把文件给传出去了。那时他和王小红还有还几座人墙的距离。
镜头二,王小红和李烨茴一错过,那女人便反方向走向一车厢,那文件夹一直被抱着。火车一靠站,她便泥鳅似地挤到队伍前列,火车一开门,她就顺着人流走出去,混入一队小跑的人群,快速消失在镜头边际。
镜头三,女人进了洗手间,呆了足足二十分钟。待她出来,那文件夹已然没了。
巡逻队派人去搜查洗手间,却只找到个空夹子。自以为生死无畏的李叶茴一屁股掉到地上,呼吸甚是困难,可即便如此,她把嘴巴撑得老大,玩命地嚎起来。这是唯一能让她继续活下去的方法。她很确定。她那声音之惨烈,甚至把她的母亲震出两颗眼泪。
“为什么……为什么不放过我……为什么……”,李叶茴抓起桌子上的一个玻璃奖杯砸向鲍建行,这辈子听过的一切脏话赛跑似地全溜出来,”你为什么这么做!你为什么帮那贱货!为什么!“
可鲍建行脸上并没有任何亏欠,他捡起那地上碎了一半的奖杯,也向李叶茴砸去,”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举报我们家!为什么!“
就像他俩六年前大打一场那般,半个巡逻室的人去拽李叶茴,另外一半去拽鲍建行。
李叶茴就一个心思,今天脑袋掉了也得赢!
总之,扒拉开这俩人,简直就比扯断一根登山绳还要费劲。一行人拔河般地喊着号子,可算把俩孩子分开了。即便分开,屋子里也没给别人发言的空间。徐小芜最先醒来,她冲上去就给了鲍建行一嘴巴,又喝令让李叶茴不要喧哗。一切终于安静了。
当务之急是找到徐小芜,明白这文件的下落。然而,这就是一场倒计时。李叶茴算算,就算她和母亲彻夜不眠地在这陌生街头游走,也不过是有十八小时。十八个小时啊,她连一百个单词都背不下,能干个屁啊。
火车站的巡逻员们答应帮忙报警,可他们不敢打保票,警察真能在十八小时内堵住所有徐小芜可能出逃的窗口,更不敢说通告全城数千家酒店、数万家餐馆,这里有个嫌疑人。
这十八个小时,连请人确认这画中人的真实身份都不一定能做到。
火车站决定派出一位巡逻员帮助他们搜寻两小时。为何是两小时,是因为两小时后该人下班。当然,他们保证,若是他们不小心看到可以文件,也会第一时间送到。
难道那文件会被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大厅中央吗?又或者恰好放在哪位巡逻员的车座上?李叶茴魂都没了。
王小红和李叶茴并排走到晚十点。当然一无所获。最初他们找寻得还挺有章法,一个向东,一个向西,一个顺时针,一个逆时针,其实都是表面功夫,和胡乱跑一通没有区别。
夜色降临,两个人都很低落。尤其是李叶茴,三不五时地就跪地大哭,亦或甩自己耳光。不发疯时,她会看到徐小芜的幻影,从而飞也似地追过去。
只要李叶茴不乱冲入车流,王小红便不去阻拦。王小红最初给徐小芜去了电话,当然,是没人接的。她又给李书打,结果一张口又没忍住,破口大骂一通,什么信息也没要到,对方直接关机,末了,李书还骂了句,“你知道李叶茴都做了什么吗?她不值得你付出。”
电话挂了,强烈的愤怒退了潮,心寒,像一根冰柱子直插心底。这才是最难受的,“王八蛋!”
十点了,李叶茴肚子里锣鼓喧天。她还是人生头一回扛到十点没吃晚饭。天塌了也不能不吃饭,更何况,她下定决心,要寻找到最后一刻。
母女俩去了家串吧,王小红特意点了两瓶啤酒,“你还不到十八岁,但今天就是你的成年礼。知道为什么我跟他们斗了十几年吗?因为只要你不理他们,这帮人一定会来招惹你。就是这么恶心人。”
李叶茴生平头次饮酒,只觉得苦涩,品不出回甘。她吞下一口辣嗓子眼的液体,苦得挤眉弄眼。也好,内外皆苦,算是身心一致了。她来不及听母亲的战斗史,自顾自地脑子转着,猜着这鲍建行和徐小芜究竟怎么成了同盟。她算是确定,是徐小芜诬陷是她举报了鲍的酒吧,这说明徐小芜定是知道了李书耳的卖唱生涯。李叶茴汗毛竖起,徐小芜离真相竟如此之近!她面红耳赤。
正回忆着蛛丝马迹,串吧老板来问话,“二位,我们厨房要关了。还有什么想点的吗?”
母女俩摇摇头。李叶茴想到,等桌上这几根没肉的串吃了,那点苦涩的玩意喝了,自己就又要回归黑夜,边寻找仇人,便走向绝望了。她登时浑身发冷,“您几点关门?”
“还有半小时。”
“不能多坐会?”
“不好意思,咱这晚上是网咖。您要是晚上定不着旅店,可以上我们这呆一晚上。打游戏啊,看电影啊。吃的也有,泡面、卤蛋、零食。可以自带,出门右拐二十米是小超市,其实也是咱家开的,东西更全。您留意下我们这地址,别到时候想回来找不到了。”
母女俩无心打游戏、看电影、吃泡面。但她们确实都很困。更重要的是,她们真如那没头苍蝇,根本不知该往哪里撞。离事发已然过去十小时,若徐小芜一得逞就登上回京火车,现在估摸着已经在北京南喝着面汤取暖了。
这可真难受,货真价实的等死。若是不知何时死去,那生活还能继续。可李叶茴和母亲都明白,再过个八小时,估摸着是太阳光临人间后不久,李叶茴的梦就碎彻底了,她决心抛弃的家庭业力便又要持续被书写了。
一条死胡同,并不会因为看的人蹲下来看就好逾越一些、歪脑袋看就多了破绽。其实可以承认的,不用再等八小时,方才天光未尽时,希望就没了。
母女俩相望无言。沉默可怕,但声音会提醒人们时间的流逝,同样可怕。二人像被个无形的罩子扣在地上了,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罩子之外是黑暗、无声的巨大城市。这城市里躲着个黑暗无声的小人,决定这她们的生死。
两个人耗到了店铺关门,老板和员工往二人面前各摆了个大电脑,看母女俩木呆呆的,默默地把网咖计时器打开,就差亲自把面泡上、把她们的手摆在键盘上了。母女二人很无奈,机械地在网络世界胡乱逛着。
整整一小时,她们一人写了部小说。李叶茴幻想着资料从天而降的美事,王小红后悔曾怎么不一刀把那徐小芜给砍成两半。整理了思绪,再看看时间,怎过得这么慢。
李叶茴说要去厕所,母亲麻木地点头,反应过来后有气无力地叫了句,“屁股可千万不能挨马桶圈啊,病了以后生不了孩子的。”
李叶茴出了厕所,没回座位。她去前台看看那一柜台的生活用品,牙刷、皮带、口香糖、创可贴……都是八杆子打不到一起生活用品。是啊,生活本不该有什么逻辑。
管柜台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个子很小,但眉清目秀的,像个女孩,谁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李叶茴反正也心如死灰,便不害臊地盯着人家发呆。小伙子发现了,便问她要什么。她从柜子中那堆杂烩中找到灵感,“这个烟。”
“够十八了?出示下身份证。”
“身份证没带。我不够十八。”
“不够不能卖。”
“规矩是死的,你脑子也是死的啊?”,说出句很有范的话,李叶茴以为自己在苦难中成长了。
“卖小孩烟,老板得骂我。”
“我给我妈买的。那个,就第二排那个,梳一个辫子。”
“打刀塔那个?”
“不是。你见过四十岁女的穿小背心出门啊?旁边那个。”
“看屏幕发呆的?”
“对。等着烟消愁呢。赶紧吧。”
小伙子卖了烟,还送她火,“安慰安慰你妈妈。”
“行了,您费心。”
李叶茴这看看、那摸摸,假装对这小地方的一砖一瓦起了兴趣,一个左右闪地便绕出了门。她怕母亲看到,蹑手蹑脚地去了后门。
天黑得很,路灯也没有。这小店后是一条不知怎么汹涌的大河,猛水撞岸好不响亮,让此情此景更加悲怆。
李烨茴抿着烟,借着月光打火。火一腾,黑处就有浪起,招来一阵阴风,灭了她的小火。搞了个三五次,她生了气,又委屈又火大,就想把那打火机当炮给摔了
扬起手,胳膊上攒了点劲儿,刚要摔,又浑身软。自己哪有那资格去发脾气。以前是二等公民,现在是二等公民,他妈的以后还是二等公民。
人生第一次独自抽烟,她做得像模像样。她小时候,当那身体里活泼可爱的自己还有那胆量去四处招惹时,她怪好奇地捡过王路路烟灰缸里的烟屁股,准备来上一口。叔叔看着了,也没讲她,甚至还手把手地教她抽烟的步骤:叼住、点火--要凝气啊、吸、别吐太早,含着给牙齿上上色,然后去肺里走一圈,然后看看能不能学学鱼,去吐个漂亮的圈。还有上次,她和王思能在香山。她抢了王思能的烟,心里带着顽皮。他们本来可以相爱的,可是现在……
李叶茴不会吐圈,但她较有天赋,至少没呛到。她吞云吐雾地四方溜达起来,想把这夜给熬过去。走着走着,她看到十几米外的地方有几簇灯光。走近,是个小食店,也就三五桌,只坐一个人。老板在柜台打瞌睡,唯一的食客正对着个空盘发呆。夜深人静的,这布景让人胆寒。李叶茴打个激灵,正要走,却被一股子奇妙的感觉给钉在原地。
没奇思妙想的心情,也没能板上定钉的证据,可能因为对方穿了条刺眼的条纹裙,又或者那发型曾属于某个擦肩而过的人,李叶茴心里几乎是定了,这是徐小芜。
为了测测真假,她扔了块石头过去。石头落地,溅起土花。那人竟一点反应没有。李叶茴几乎要断定,这必是做了亏心事了。李叶茴干脆径直走过去,若认错人,那就擦肩而过。走两步,那人竟站起来,叫醒了老板要结账。几乎是天降大礼,多亏那苍蝇绕着蹦迪的一盏小白灯,苦苦寻找的那张脸竟白白地暴露了一半。
李叶茴血液还没沸腾,后背的毛孔“唰”地全开了。听着自己愈加沉重、格外刺而的呼吸,她逐渐地成了个野兽。呼瞳孔细了、嘴唇微微抬起、虎牙尖锐得发光。就差那一声咆哮,她就要彻底做不回人了。
徐小芜神色落寞,那半张脸暴露在光下。
李叶茴似乎瞳孔也在呼吸。她太激动了,根本无法聚焦。她在脑子里咆哮,这样才能释放点紧张。她歇了一分钟,头不晕了,可还是缺点盘算:过会,她是要先把这女人揍一顿,还是问问资料的下落。
若要先问,她就保不齐要低三下四了。要不先跑去找妈?
没盘算好,被盘算的人就起身、走近,李叶茴闪进树荫,胸脯像个打气筒。眼见徐小芜那柳枝般的扭动的身影将被某个拐角吸走,李叶茴打了自己一耳光,可算把心头的九九八十一种犹豫打成一个坚定决心:扭捏啥?跟她拼!
李叶茴闪入光明,越走越快。这脚步传到远处想必已被河水奔腾给吞了,可走路的人却听得清楚。想到自己的拳头将要平生首次砸上个“长辈”的脸,她很是紧张。她喝令自己冷静、专注,在接下来十分钟,和人类情感彻底剥离。这很有效,她的心松了绑,浑身充满力量。她开始奔跑,像真正的野兽那样,扑倒那猎物。
徐小芜听到了,头都没回,便也被逼着跑,但她跑不过仇恨的力量。
李叶茴把她扑倒,直接是上了七八个嘴巴,都忘了问资料去向,只是一味重复那些顶肮脏的字眼。打累了,李叶茴玩命喘气,呼吸很大,大得积了口痰。正要啐上那青肿的脸,徐小芜求了饶,“别打了,别打了。别坐我肚子……”
痰飞去,直中眉心,“别打了?我不光打你,我还要杀了你。”,李叶茴揪起对方的脑袋,还没想好要干嘛,徐小芜开始大叫。李叶茴便把她脑袋往地上摔,可关不掉那扰人的尖叫。李叶茴抓起石头、沙子的,撒到对方嘴里。声音小了,依旧很尖锐。这李叶茴被吵得心慌,干脆用膝盖抵住徐小芜下巴,让她含着沙石彻底张不开嘴。
李叶茴控制不住眼泪,把声音磨得又低又锐,“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可徐小芜竟露出笑意。
李叶茴不由自主地松了劲,“你还嘲笑我?”
正要再来一通猛捶蒙打,徐小芜开口了,嘴巴里全是红沙子,”是你……对吧。李书耳的朋友。“,她胳膊抽动,李叶茴便松了腿上的劲让她得逞。徐小芜从手机里找到张照片:李书耳眼睛充血,脖颈上几道锋利爪印,眉毛开了大口……
下一张是全身照。李书耳蜷缩在马桶边,身上都是蓝色液体,两腿间走出一条红色小溪。
再下一张,是腹部特写。肚皮上没一寸好肉,像是被梳子划出几条平行线,伤口里夹着沙。腰上杂乱无章地浮着几块淤青,陪衬着一个触目惊心的手指印。
再下一张是医学报道,李叶茴玩命把眼睛睁大, 却只能看清一个“声带”,还没敢正视内心的猜想,徐小芜迫不及待地滑到下一张。
一张张的,数不清多少,照的是身体不同地方的伤口,像一记记拳头砸在李叶茴心窝。
“承认吧。”,徐小芜的眼神太锋利了,“是你找人害了她。”
李叶茴不说话,专心压着泪水。她脑子里全是人生早期的一些记忆,那天,李书耳来了,小手、小脚,白得像莲藕,睡在她身边的沙发上。
徐小芜冷笑着,”李书耳哑了,你也哑了?你倒是挺会来事。“
李叶茴问,“谁干的?……为什么?“
徐小芜把那手机丢到一旁,”别装了,就是你!“
“我?”
“你!家书!害了她!我都知道!”
李叶茴吼着,“不是我!”,徒手打着地,“不是!”。她大闹一会,气喘吁吁,颤抖着眼皮,“她什么时候受的伤?”
”你这孩子真让我恶心!虚伪!和你妈一样!“,带血的沙石从徐小芜口里溅出。
李叶茴听不到,也看不清,她眼睛像是蜗牛触角,直直地申向身下的人,伸向真相。她掐住徐小芜的脖子,”什么时候,在哪里,怎么回事……你说!跟我说!“
沙子卡在喉咙,徐小芜憋得不行。最后,她低了头,求李叶茴松手,尔后,哑着嗓子,把这过往两个月女儿所受的一切折磨都讲了。
那场彻夜不归,彻底地让李书耳残缺。她的身体、心灵、精神,都永别了少女的灵气与孩子的活泼。多少个夜晚,徐小芜在床边凝望李书耳伤口,皮肤大面积挫伤、一根肋骨被压裂、手指粉碎性鼓着、下体严重撕裂、浑身大面积擦伤。
傻孩子李书耳竟以为清洗身体便能藏好秘密,趁人不注意,用大量消毒水擦拭皮肤,甚至漱口。有次竟直接喝了一口,把那破损的声带更彻底地损坏了。
对,关于那秘密,人们不得不怀疑李书耳是真的失了忆。因为,无论是求是打,她绝不开口。最初一逼着回忆,她还懂得哭喊,现在像个死机的搜索引擎,问什么都答不出来,只木头似的。至于李书耳退学的事,徐小芜在嘴边吞吐几次,都说不出口。她觉得这就是李叶茴的最终目的,而她不想看李叶茴的得意。
李叶茴从徐小芜身体上挪开。她感到冷,想试试抽烟解愁。可她连打火的力气也没了。
徐小芜趴在地上,吐出一团团沾血的沙石。她断断续续地说,“等我找到证据……就让你坐牢……”
“不是我……”
“我要让你和你妈一起给我女儿下跪、补偿。你们这些狠毒的……”
“不是我!不是我!”
“你和你妈太恶毒了……”
徐小芜念经般地说着些没头没脑的诅咒。李叶茴就像那悟空戴着紧箍咒,简直头痛欲裂。她不是凶手,但她也并不清白。她在猜这坏人究竟是谁,而刚一猜就明白了,只有鲍建行这种人,才忍心下这种黑手。李烨茴想着,再见到鲍建行,一定得把命豁出去做个了断。
徐小芜起了身,嘴巴依旧嘟囔。
李叶茴反应过来,“我的资料呢?”
”火车站厕所。“,徐小芜捡起包。
”厕所里只有个袋子。“
徐小芜跌跌撞撞地走动起来。她很瘦,没什么肌肉,走着像具骷髅,“在马桶里。现在可能在大海里。“,她又转过来,”也可能在这条河里。“,她笑了,”我永远不会放过你。“
”是鲍建行。“
”什么?“
”把你闺女毁了的是鲍建行,你别傻了,就是鲍建行,一定是他!“
”我们聊过。他找人替代我女儿去唱歌了,已经和我女儿没有瓜葛了。所以,就是你!“
李叶茴问题太多,实在理不清顺序,”你怎么会和鲍……“
”因为我告诉他,“,徐小芜眼里闪出复仇的光,站得更挺拔、太阳穴炸出来几根青筋,“我告诉他,是你举报了他家的店。难道你以为,就你会假冒别人做缺德事吗?没教养,跟你妈一样缺德。“
李叶茴丢了最后一丝理智,几步上前,拽头发、踢膝盖地把徐小芜撂倒,尔后,拽着她头发一阵跑。徐小芜滋哇乱叫,李叶茴便把那盒烟塞她嘴里。声音果真小了。
李叶茴拽着徐小芜,就好像提着篮菜。她不知要拽她去哪,但总得让她长长教训。
正漫无目的地乱跑,徐小芜抓住她腿啃了一口,“没爹的孩子,没家教。你就是嫉妒我们家李书耳,比你瘦,比你有气质……”
李叶茴直直地对着她嘴踢去。徐小芜还在讲,似乎真想靠咒语来赢得今日的比拼。李书耳又拖着女人走了几个来回,脑子已停止思考。
她们行进的途上留下了不间断的血迹,可即便是这般痛苦,徐小芜还没能闭嘴。她换了战场,不再提李叶茴,开始念叨起了刘炎炎。她被疼痛夺去理智,没了逻辑,可没忘记刻薄。如同李叶茴今天如此彻骨地泄愤,她也算人生头一遭大哭大喊大骂了。她说刘炎炎是婊子、不安好心,她说刘炎炎当初也做了坏事,却只会好人,她讲起故事,“你那个缺德奶奶,连我们家李书耳生日都不知道!她问我李书耳是属鸡还是属猪!这种奶奶就该病,活该!”
这真算是在李叶茴心口扎了一刀。她一脚踩在徐小芜嘴上,整个身体压上去,世界安静了,只剩那河翻滚向前、震耳欲聋,好似有天界瀑布倾盆而下。李叶茴看过去,视线被层叠的树枝、树叶盖个严严实实。她猜不出那之后究竟是怎样的怪兽在奔跑,也不懂这河是否流往圣洁之地。她拽着徐小芜,毅然决然地向那巨大轰鸣走去。她将徐小芜滚寿司般从河坝上推入树林,听到徐小芜的滚落,听到树枝噼啪作响,她幻想着徐小芜的疼痛,并享受于此。直到那“噗通”落水声传来,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已然彻底驶向和昨日相反的方向。
王小红搞不懂这白天的事,更不明白这个荒唐的夜。
李叶茴上厕所时还垂头丧气,回来时那丢失的资料失而复得了。
王小红不停问,李书耳也只是发誓,这不过是河边捡的。再问,这孩子就一言不发。
王小红训了女儿几个钟点,说她不尊重长辈、假装神秘、要出国就自以为了不起,可这激将法今天特别不好使。不过,资料回来了,终归是件喜事,或许这李叶茴是范进中举、一时失常。
只有四小时就八点了。王小红定了宾馆。李叶茴这倒是开了口,“别定了,好贵啊。”
王小红本意是要带孩子去东方明珠和迪斯尼乐园去逛上两天。但孩子表现不好,她就不提这事,气哄哄地把钱拍在柜台上,“我的钱,要你管。”
王小红做事一向只早不晚,她定了六点的闹钟,本想着起码要再花上一刻钟去哄孩子起床,可闹钟一响,李叶茴就爬起来,第一件事便是摸那桌上的资料。
六点半了,天色还被压着,娘俩在街头已经走了好一会,竟没一个卖早点的推车出来。王小红笑话这儿的人,远不如北京的勤奋。话音还未落,她看着远处买包子的长龙,她又讲这里的人做事可不比北京规矩,连早餐车都不敢推。
排队买包子时,王小红看女儿还是一副痴呆样,便带着点打趣儿的语调,再问那资料何处来的。
这回,不但没人接茬,女儿连躲闪的眼神都不带给的了。简直就是目中无人。按往日脾性,她肯定得被孩子的怪性子逼出点脾气。今天情况特殊,她暂且忍了,可她决定等李叶茴一从那大使馆出门,就上去劈头盖脸地凶她一顿。她有权利发这脾气。李叶茴待会要交的几千块签证费,可是她省吃俭用给攒出来的。
二人到了大使馆门口,也不过七点。王小红又忍不住要张口问,可远远地,她看着个穿得很严实的在街角站着。如今,她看着打扮严实的人便起疑。此时,她想冲过去说明自己的态度,哪怕对方只是个无辜路人:不能好好穿衣做人,也别装什么抢劫的,“那人穿得奇怪,我去看看。可能是徐小芜。”
李叶茴抓住母亲,“别。不是她。”
母亲要挣脱,“没准是。”
“不是,肯定不是。”
王小红嗅到蹊跷。她明白,唯有来点火气,才能把真相给榨出来。她发了狠,把手头那几个小包子甩破了几个,音量不大,但全是态度:李叶茴若是不说,她就把坚决不让她出国,“你看我待会给不给你这签证费。有本事自己赚机票去。”
李叶茴像是小狗。她千想万想想不明白,这一路怎就这么不顺。临门一脚了,母亲又开始任性。这样想着,她再也忍不住,“哇……”,她开始哭。
王小红心软了,可脾性还是硬,“你说。你见没见到徐小芜?你这资料哪里来的?”
李叶茴还是不识抬举地就知道呜咽。
这人生地不熟的地儿,王小红不想闹出太大动静,她声音温柔了些,“你告诉我,这东西怎么来的,我就让你出国。你说,说吧。”
李叶茴闭上眼,感受那阳光,本想得到些坦白的勇气,可这大太阳打在脸上,竟传给她一股寒气。李叶茴扛不下去了,必须得让母亲帮着一起扛了。刚张张嘴,却又被涌上心头的各种情感给闭了音。她索性扑到母亲怀里啜泣。上气不接下气地,她把事情说了,“妈,一不小心,我把她杀了……”
王小红久久无言,她甚至掐了自己,妄想这不过是梦。如果是梦,她希望醒来后,自己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没被个家庭拴着、没被男人背叛、不是谁的母亲,也不用为了孩子的青春奉献自己的青春。可这终归不是梦,她的肩上本就被“户口”给压塌了,如今必须要再加上一个千斤顶。
杀人犯啊,这担子究竟要多重啊。王小红不敢想象。恍惚地,她心头划过去死的念头。这辈子,真没经历过比这一日更荒唐的事。
王小红抱着痛哭的女儿,一脸不解地望着那远处的大使馆。
天堂与地狱的人生,就是一个路口之隔。
母女俩正依偎着摇摆,王小红的余光中硬挤进来一个黑影。她定睛一看,竟是方才一时冲动想要去挑挑毛病的、着装严实的人。
这人摘下眼镜,露出一对肿胀的金鱼眼,“李叶茴,我还活着。”,口罩摘下,是青肿的双颊,“王小红,好久不见。我在大使馆等你们好久了。”
李叶茴的鼻涕眼泪全涂在母亲衣上,此刻还算整洁。她脸色刹那间白了,像是瞬间起雾的玻璃。
王小红见人还活着,还能在这很有底气地说话,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安慰女儿的手也变成个进攻的武器,把徐小芜推出好远,“又来作什么死?”
“你女儿昨天……”
“把你给杀了!”,王小红又是一推,“我知道。她给我讲了。杀你,没必要藏着掖着。”
徐小芜装笑着摇头,理理衣装,“你还没意识到严重性吧?她是故意杀人,明白吗,电影里要判死刑的。现在这状况,是杀人未遂,得去牢里蹲上个几年。出国?这辈子别想了。明白了吗?”
“别那么多废话……”
“只要我报警,你们就完了!”
“完不完的用不着你说。你要报警就赶紧。再怎么讲,也是你犯贱在先。你凭什么老跟我孩子过不去!”,王小红干脆就把那几个可怜包子丢过去。
李叶茴拉母亲的衣袖,眼泪都要飞出来。
徐小芜嗅到恐惧,终于有些满意。显然,她有个计划,“我为什么跟你们过不去?你女儿之前做了什么缺德事,你根本就不知道吧?这个账,我会好好跟你算的。但是今天,王小红,你当街给我跪下磕个头,我可以考虑不告诉警察。“,话说完了,徐小芜额头也渗出汗。
”去你妈的。“,王小红气得四处走动,”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威胁。“,她夺来李叶茴紧紧抱着的资料夹,对准徐小芜的脸砸下去,“你太不要脸了,可别把你女儿带坏了……”
“不准你提我女儿!”,徐小芜喘得像呼吸机,“你不配。你们都不配。我女儿,天使一样,被你家这又肥又蠢的给毁了!”
两个母亲厮打起来,咒骂着彼此的女儿。李叶茴去拦,无端地挨了不少巴掌。她见自己母亲占着上风,便也不掺那一脚,在一旁闭着眼消化心头的恐惧、悲伤与悔恨。
两位母亲畅快地厮杀了番,也没僵持太久,很快分出胜负。
徐小芜捂着脸,不知所措。这不是手握把柄的人应有的待遇呢!目前这对决可全然不在计划里。徐小芜处理这事的经验,大部分来自于电影桥段,再填上一些想象。看到自己没占上风,她掏出手机,高高举起,“王小红,最后一次机会。跪下来,我就帮你女儿把这事藏好。不然,我就送她坐牢。你别这么瞪我,我差点被杀啊,命差点就没了,我报警有错吗?”
是啊,毕竟是自己起了歹心啊。李叶茴恨昨晚的冲动,对徐小芜的威胁简直要怕死了。她若是进了牢房,岂不是要天天被打。李叶茴的经验也来自于电视和想象。她认为自己懂得坐牢的滋味。“二等公民”已然让她卑微极了,若是进过牢房,那她干脆就连个人都算不上了。被恐惧驱使着,她腿一软,就直接给徐小芜跪下了。
王小红连拉带拽,挺粗鲁地揪着女儿,“你要不要脸?”
“妈……我不想坐牢……”
“你以为跪了就解决了?你躲不开她的。她是个小人,会威胁你一辈子。”
“怎么办啊。妈,妈,你帮帮我……帮帮我……”
李叶茴死死地抱着母亲,像是高原反应的人掐着氧气瓶。
王小红根本无法形容心中的酸涩。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她根本调动不出往日的聪明劲,搜刮搜刮人脉、琢磨琢磨对路。拯救户口的十余年,她一秒不停地把李叶茴往上托。可就在过去这二十四小时,她人生中唯一的作品彻底完了。
人命关天的大罪过,是盖不住的。
王小红闭上眼,脑海中翻滚起李叶茴小时候的模样,乖巧、可爱、听话,那时,自己下定了决心去捍卫女儿的一切权利。可竟是怎样地,她们竟都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王小红感受着眼皮外的阳光。那炙热推着她回到现实。眼前一片猩红。朦胧间,她似乎看到问题唯一的解决方法。真实惨不忍睹的一条路啊。
做对的事情。王小红第无数次这样对自己说。她逼着无力的四肢快快集合,整个人在抖,像是只死捏着瓶子的手。她把女儿的脸贴在胸口,自己像个盔甲,把孩子的方方面面全都护到。尔后,她直直地望进徐小芜的双眼,掏出电话,斩钉截铁地按下那三个数字,“警察,我女儿杀人未遂。她要自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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