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元年，正月初九日。
大唐曾经最出名的金山寺如今格外的冷清，早已不复往日盛况，几乎是已残破了，院内剩余的几名小沙弥今日停了院内撒扫，都去了讲经堂，因为那位禅师自感病重，要为几人讲最后一次经。
讲经堂内，小沙弥们跪坐在蒲团上，堂上那禅师六十多年纪，身材枯瘦，端坐蒲团，后背倚靠在墙壁上，像是已经难以凭自己的力量坐正了，面色显得宁静平和。
“今日不讲法，该讲的都已经讲过了，不该讲的想来讲了也是无用。还存得些什么不解，我再为你们最后释疑一次。”许久，见小沙弥都坐好了，堂内禅师开口，语速并不快，调子平静，只是声音算不得大，听起来没什么气力。
“禅师，弟子不知，您不是已经成了佛？怎么还会病重呢……”几名小沙弥中年纪稍大的开了口，面露悲容，寺庙中人不多了，禅师待人极平和，小沙弥以为会一辈子在寺里聆听教诲，研究佛经。但，从未想到过禅师会病甚至会死。
“成佛不是不会死的吗？”小沙弥内心想着，整座长安城，尽管无人来朝拜，可人人都知道，这位禅师，已然是成佛了的。
“成佛……什么是佛呢？我是佛，你是佛，只要在行成佛事，我们都是佛。”斟酌了一会儿，禅师如是说。
“那禅师……您当年西天取得真经，怎么回寺以后并未宣扬大乘佛理，却仍旧说的是小乘佛法呢？”小沙弥开口问道。
“小乘佛法足可渡人渡己，最后走到的尽头是相同的，道路略有些偏差，无碍大局。”禅师皱着眉头说道。
实际上，哪里来的甚么大乘佛法……
“禅师，听说您当年回到长安，百姓尽皆出迎，唐王陛下随之出城十里，亲封禅师为御弟，长安城万人空巷，金山寺信徒朝拜，人山人海，所受到的瞩目一时无两，怎么金山寺却随之极速破落了？”小沙弥实在好奇得紧，十来年前的旧事，往日听寺里的师兄们提过一些，只知道寺里极尽辉煌过后便是打落尘埃，就连寺里的师兄弟们都断断续续去了别的寺中安家。
“信众在哪一座寺里聆听的都是一样的佛理，学得的都是一样的善心，因而去哪一座寺庙并无不同，金山寺路难行罢了，哪里有破落之说。”禅师面相现出悲悯，是对这世间万物的怜惜。可想到那位唐王陛下，禅师心中仍旧有一丝暖意流过，御弟……当初自己决心西天取经时，那位陛下就已经是如此称呼的了吧，可惜……
极少人知道，禅师回到长安之日，西天灵山有使者随后抵达京畿。
小沙弥听完答案，沉思良久后称是，唱了声佛号。
“禅师，当年取经路上，曾有人传回您的消息，只言片语中称禅师身旁有几位神通广大的弟子一路随行，护卫禅师安全，同求真经，怎么最后禅师却是独自回京，未曾见有弟子随行？”小沙弥还是抵不住心中疑惑。
“我累了，今日就到这里吧。今日过后，我要闭关参悟佛法，你们不要再来打扰。”禅师闭着双眼，沉默半晌，没有回答小沙弥的问题，可说话间语气破天荒带了些波动，像是夹杂了愤怒？
小沙弥几人对视一眼，年纪稍大的沙弥带头起身，向禅师道了声佛号，退出去带上了门。
院外，带头的小沙弥走了几步，忽然转身回头在院门外，行了三拜九叩大礼，轻声唤了句禅师从不允许的称呼“师父”，起身快步离去。小沙弥想来，这一场讲法怕已是永别。
院内，禅师并未睁眼，身体略微颤抖一下。突然有些觉得，这小沙弥的秉性其实像极了那头猪，聪明，重情，钟爱追根究底……思绪流动，屋子里静寂一片。
转眼间，时间来到二月五日。夜半时分，那具枯坐在蒲团上一月未动的干瘦躯体睁开了眼，缓慢的用双手理平了袈裟上的些许褶皱，戴正了毗卢帽。
“不过是个懦弱的脱逃者，成的劳什子佛……”禅师语带嘲讽，微微摇了摇头，面上露出一丝解脱，平静而去。
同日，西天灵山，大雷音寺后，一尊地位难言的古佛圆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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