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姥姥去世的头七，想写点东西，不知如何落笔，每每想起姥姥，还是会忍不住流泪。
姥姥是1936年出生的，今年86岁。对于一个抗日战争时期农村出生的女孩来说，她的一生注定就是坎坷多难的。
姥姥三岁时，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带着她改嫁，改嫁的人家对她们很不好，没过多久，姥姥又被人贩子拐卖给了别人做童养媳，小小娃被欺负，吃不好穿不好，啥重活累活都要干，后来，她跑了出去。再后来，她遇到了一个好心的老太太，老太太看她可怜，收做了养女，准备养大以后许配给自己的亲戚，也就是我姥爷的堂哥。没成想，那位堂哥上了学，在城里找到了工作，瞧不上我又矮又不好看也没文化的姥姥。后来，好心老太太带着姥姥去城里找过他几次，都被拒之门外。按照现在的说法，这位堂哥还算是冲破封建礼教、找寻自己人生的新时代青年，可对于老家那些个可怜的老太太和小媳妇，却是人生的重击。
堂哥走了，老太太就把姥姥嫁给了他的堂弟也就是我的姥爷，我姥爷年轻时高高瘦瘦，长的也算一表人才，就是家里太穷，也没有他表哥那般的学历和魄力，性子软弱，虽然也瞧不上我姥姥，最终还是结了婚。
姥姥生了四个孩子，中间夭折了两个，剩下的就是我妈妈和我唯一的舅舅。这在以前农村算是人丁稀薄的，但对我们来说，因为只有这一门亲，反而彼此之间的感情更加浓厚。
在结婚、生娃、养娃、操持家庭的人生旅途中，姥姥没少操心，也没少伤身，我们所听到过的摧残女性故事在她身上都有过，比如干农活干到生娃前一刻，比如冬天没出月子就在塘里洗衣服等等。姥爷的姓氏比较少见，那个年月住在当时的村里，因为人丁稀少、性子软弱受尽欺负。还好有姥姥据理力争，凭着泼辣的性子跟村里大队干部闹过几次，才让人家不敢随便欺负。也许，在那样的环境里，做一个家里的女主人，是不泼辣也得泼辣的了。
姥姥大字不识一个，不懂书本上那些个道理，但她活在烟火气里，她有自己的做人准则。她心地善良，对别人非常好，也从不麻烦别人，直到她去世之前，她的原则都是能自己做的绝不找别人，哪怕是自己的孩子。她腿脚不好，家里给她床前放了一个马桶，可她总是不愿意用，夜里会自己慢慢挪到厕所去，却从不唤别人搀扶她。
我刚出生时，妈妈回老家，都是姥姥带着我，每天到处转悠。后来姥姥姥爷被接来了合肥，姥姥和舅舅他们住在一起，姥爷和我们住在一起，照看我们小孩上下学、给我们做饭吃。印象中姥爷对小孩子们似乎很是清淡，和我们互动的也很少。但姥姥就很关心我们，也常跟我们出去玩，有点小余钱还会偷偷给我们塞一点。这些年里，姥爷身体一直很硬朗，突然查出贲门癌以后，一年多就去世了，那时候我大概十来岁。但姥姥的身体一直有病，十年生一次大病住院动手术，隔三差五的还小病不断，我印象中她经常吃药，不知道后来得尿毒症是否与常年吃药有关，造成肾脏负担过重。可她却一直旺盛的活着。
2018年，姥姥被查出尿毒症，肾衰竭，开始了常年透析，在我们家和舅舅家轮流生活。刚开始透析的几年，她状态还可以，还能去楼下走走、坐坐，和院子里的老太太们聊天，有时操着她的大嗓门八卦家长里短。去年以来，渐渐的容易浮肿了。有时候没到透析那天，她就开始喘气，有时会哼哼，脸开始浮肿，她也知道不能喝水，可她忍不住。腿脚也越发不好，只能在家里走走，偶尔去楼下坐坐了。
姥姥性子爽快，有时也很火爆，后来耳朵受损，听力越来越差，嗓门也越来越大，这几年更有小孩子的一些脾性，说生气就生气，比如她总是喜欢逗弄弟弟的小宝宝，有一次把小宝逗急了不小心打到了她的眼睛，她气的第二天都不理他，都说老小老小大抵就是这样吧。姥姥其实是很爱新鲜的，有时很可爱，比如她看我们穿戴的东西，会很好奇，也会想要，有一次她看到我有一个十字架的项链，很喜欢，我就送给她，因为她年轻的时候信仰基督。家里人给她买过金耳环、手链之类的，她都很喜欢，直到去世时，她还戴着她的戒指。她也很爱穿鲜艳好看的衣服，舅妈总是给她买很多，每次拿到新衣服，她就要去楼下院子里给其他老太太显摆一下。她还总背着她的小包，里面有她最喜欢的老人手机、手表等。那块手表是我之前给她买的，她每天都戴着，哪怕已经很多年了。那个小手机是表弟给她的，她把我们每个人的电话都存成了1、2、3、4等这种快捷键，方便拨打。之前的几年，她轮在舅舅家住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要给妈妈打电话，所问无非是吃了吗、吃的啥这些问题，今年后来的这几个月，却再也没打过电话，现在想来，应该是身体每况愈下了。姥姥喜欢看电视，虽然她耳朵聋，但视力却一直很好，能看一天电视剧，还会自己脑补故事剧情，跟我们讲解谁个喜欢谁个，人家不搭理她之类的（实际上并不是）。精神好的时候还会看快乐无敌大PK，对斗地主的套路无比熟悉，扑克牌打的比我溜。姥姥心情好的时候话很多，会跟我们唠叨家长里短，还有以前村里的各种陈年旧事，还说起以前年轻时为何信仰基督的故事。我最遗憾的是她每次和我谈我自己的事情时，我就没好气，看她想要提起，我就会岔开话题，或者扭头走开，没有认真听她说上几句，没能亲眼看到我和表弟结婚生子应该是她最遗憾的事了吧。姥姥很爱吃，也很能吃，其他的尿毒症病人又瘦又黄，病怏怏的，她却面色红润、长的胖胖的，原因可能就是嘴壮，让她忌口一些高尿酸食物根本做不到，索性由着她吃吧。记得有一次我买了些树莓回来，家里人都说酸不溜秋不好吃，只有她吃着直点头，说好吃，我很得意，看吧，就姥姥最识货。她最喜欢吃糕点，每次我们都会给她带些好吃的点心，她吃的可香。
人走了以后，其他活着的人会不自觉的想起她。这几天挂毛巾的时候，会想到那个地方之前是姥姥挂毛巾的，上厕所的时候，会想到快降温了，姥姥每次要换上厚的马桶垫，在餐桌上吃饭，会想到这个位置以前都是姥姥坐的，在客厅坐着，会想到以前都是姥姥在这里看电视……前两天晚上，表弟吃着东西突然说，奶奶最好吃，这些好吃的她也吃不到了，说着就开始哽咽，周围大家跟着抹眼泪。
谁都不知道当天她是怎么摔的，晚上吃完饭，妈妈扶她回床上躺好，就去忙其他事了，我们在各自的房间，突然听到微弱的哼哼声，推门一看，她坐在床旁边的地上。后来问她，她说她想拿水喝才摔的。可水就在床头柜上，就在她的手边，可能她是站起来了，却因为腿软没有站住，酿呛了几下坐在了地上，滑到了旁边吧。去医院拍片子是压迫性骨折，我查了发现一般压迫性骨折出现在高空坠落或者交通事故中，也就是说她应该是一屁股跌倒在地，因为年纪大没有力量缓冲自己，加上体重也不轻，摔成压迫性骨折。这种骨折对于一个80多岁有基础病的老年人来说真是雪上加霜。都说摔跤对老年人来说很可怕，我们也猜到未来不太好，但却没想到才不过几天她就去了。
摔跤后，按医生的要求，买了腰椎固定板，让她卧床，但她状态开始变差，后来就住院了，在医院开始便血、拉稀，一夜六七次，每次擦洗医生护士家里人会一起帮忙，这对于一个一生要强，也从不愿意麻烦别人的人来说，是件很没有尊严的事。姥姥虽然身体一直不好，耳朵也聋，脑子却一直清楚，虽然她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病到底叫什么，但她自己的身体状况她很明白。我记得几年前有一次她病危，我和表弟赶到时，她都没什么意识了，最后紧紧拉着我们的手，却缓过了那口气，又恢复了。这一次，她却没有缓过来，可能她已经预料到了以后的生活，不想给自己的孩子们添麻烦吧，也可能她也受够活着的痛苦，不想经历未来没有尊严的生活吧。在我们开始准备以后她卧床的生活时，她却自己走了，她对我们永远都是这么的慈爱。去世那天早晨我们给她擦身体穿寿衣的时候，看到她满身的伤痕、刀口，她的身体印刻了她经历的所有的伤和苦。
殡仪馆告别的最后仪式，是让亲人再仔细的看一看她，她被化了淡妆，可能因为浮肿显得脸蛋肉乎乎的，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安详。告别完遗体，等待火化，最终手捧一个小小的盒子，就可以入土为安，现代人的入土为安即是化成灰烬，如果是撒向大海就是与祖国大好河山融为一体（据说现在也不允许撒向大海了）。姥姥的墓还是20年前姥爷去世时在小蜀山买下的双墓，不然放在现在怕是都找不到好的地方。那么以后的我们呢，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安放或者洒落？也许可以捐献出还能用的器官，为自己无用的身体做一些有用的贡献吧。
在空旷安静的墓地前会想到更久远的东西，比如以后的我们。死亡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个讳莫如深的事情，中国人忌讳谈死，不到那时候也很少谈及自己以后的安排，仿佛说到死就会造成顶不好的结果一样。但它却不会因为你的不谈就不来。白天，四岁的小娃娃问，太太去哪儿了，我说太太去天上变成星星了，他说那天上又是去哪儿了呢，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后来他妈妈说，等你渐渐长大了，以后我们都会老的，他说，那我不要长大，我不要你们变老。我说，可是人都会老了呀，他听了小嘴一撇，眼泪汪汪要哭的样子，气呼呼的说，我不想跟你们玩了！（这是他每次委屈和生气时常说的话）一旁的大人们听着无不落泪。连四岁的娃娃都知道老了病了是难过的事情，虽然他还不知道死到底意味着什么。可能他会在某一天突然发现以前常常逗他玩的老太太不见了，或许他会疑惑一会，然后转眼就去玩别的了。每个人的离去，都会在不同人的内心留下不同的印记，但最终都会随着时光消散，人活一世的结局永远都是殊途同归。
安葬前，表弟把姥姥最爱的手表、手机放进了骨灰盒，与她一起长眠地下。我想，姥姥的一生就像是它们，虽然粗糙、不好看，却经久耐用、永不停歇，她的生命强韧如野草，不管经历多少磨难、坎坷，都永远乐观活泼、迎风飘扬。
殡仪馆大厅里的挽联里写道：终身简朴留典范，一世勤劳传嘉风。这就是我的姥姥，愿她的嘉风永远传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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