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死了，他记不清是昨天还是今天。熟人对他表示同情，他不耐烦。门房提醒他开棺看看母亲的遗容，他不想。他在母亲的尸体前抽起了烟。他守灵时犯困。他毫不掩饰自己腰酸背疼。看到哀痛哭泣的女人，他厌烦。守灵结束后，他喝了牛奶咖啡，感觉好极了。想到今天在正常上班的同事，他恍了神。送葬时，母亲生前最交好的友人来奔丧，他觉得他身材矮小，衣着滑稽，态度做作。老人总被队伍抛下，他无动于衷。他不沉浸在悲伤中。他四下打量环境。葬礼结束后，他只想上床睡十二个小时。葬礼结束第二天，他去了海滨公园游泳。他和以前爱慕的女生看了一部滑稽片，之后和她做了爱。在百无聊赖地熬过周末后，他想：[妈妈已经安葬了，我又该上班了，总之，没有任何变化]。
莱蒙（他的邻居）常和他说话，他想：[我没有任何理由不和他说话]。莱蒙认为情妇欺骗了他，大为恼火，想出了很多个报复的办法，想听听他有什么意见，他说：[我什么也没想，但是我觉得这很有意思]。莱蒙想让他替他写一封信来羞辱她，于是问他马上写是不是不方便，他说：[不]，莱蒙很高兴地宣布他们是真正的朋友，他想：[做不做他的朋友，怎么都行]。莱蒙离开时对他说别灰心丧气（他指母亲去世这件事），他想：[这也是我的看法]。
为了奔丧，他向老板请了两天的假，老板很不高兴，他想:[那不是我的错]。老板想在巴黎设个办事处，询问他是否愿意去，他想：[实际上怎么样都行]。
玛丽问他是不是爱她，他说：[这种话毫无意义，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我大概是不爱]。玛丽追问他为什么愿意答应娶她，他说：[跟你无关紧要，如果你想，我们就结婚]。玛丽强调结婚是一件大事。他说：[不]。玛丽继续问，如果是另外一个女人，她和你的关系同我和你的关系一样，你会娶她吗？他说：[当然]。玛丽责备他，因为他对她的事竟然不表示好奇，他没有回答。
我换个方式来说说同样的事。
天气很热，他不想说话。汽车在离养老院两公里处停了，他直接走路过去，他很想立刻见到妈妈。等待院长花了很长时间，院长又对他说了很多，他没了耐心，他只想快点见到妈妈。门房建议他看看母亲的遗容，他拒绝了，对此他感到很难为情，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应该那么说，门房问他为什么，他只说他不知道。屋里光线强烈，他感到头昏眼花，他不舒服的时候总是这样。后来，门房送来了他很喜欢的咖啡牛奶，喝完后的满足感让他想抽一根烟，但他犹豫了，他不知道能不能在妈妈面前这样做，他想了想，认为这并不要紧。坐在暖洋洋的屋子里，感受着因咖啡逐渐发热的身体，闻着顺风飘来的夜晚和鲜花的气味，在妈妈的棺木前，他开始打起了盹儿。朦胧间，陆陆续续进来守灵的老人发出的悉索声把他吵醒了，于是他发现了那个哭泣的女人，看到她哭他感到很难受，他很想叫她别哭了，但他不敢说。现在他是真的清醒了。
送葬时，天很亮，田野很亮，柏油路是黑的，衣服是黑的，棺木是黑的，发亮的黑，而他热的也累的两眼模糊，神志不清，血液直冲太阳穴。他四下张望，想让自己不要那么痛苦，但目之所及的只有通往山顶的柏树和红绿相间的田野，单调，热，很热。他看了看院长，院长也已经是满头满脸的汗了，不过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呆板克制地走着。他觉得，他理解妈妈在这样的地方，尤其是在黄昏时刻，她和贝莱兹一起散步时心里可能的伤感。车速在加快。 腿瘸的贝莱兹就这样一次次地被队伍抛下，又一次次地斜穿田野追赶灵车，他看着。车速依旧在加快，他看着。他现在还记得妈妈下葬时，贝莱兹的那张脸：[由于皱纹的关系，泪水竟然流不动，散而复聚，在那张脸上流成了一滩水]。
后知后觉，他才发现加上周末，他顺利地拥有了连续四天的假，他很抱歉这让老板不高兴，不过，他不得不承认的确是他记错了妈妈下葬的时间，不过记错了那也就是记错了。星期天，呆在家里，百无聊赖。他看到年轻人提着小手提箱，他知道他们是运动员。他看到有些年轻人回来的晚，神情也更庄重些，他知道他们是从城里电影院回来的。他看到有些年轻人神情坚决，他知道他们看的是一部冒险片。他还读了下报，然后把报纸上感兴趣的广告都剪了下来，粘贴在笔记本上，他有这么一个习惯。天慢慢黑了，他简单地应付了下晚餐，想到明天开始上班，一切就会重新步入正轨。可以说，他这个人以及他的生活，毫无营养可言。虽然他也是敏感的，有趣的，甚至还带着那么点幽默，但是，这些好像的确不值得一提。
他明白他的请假时间让老板很不高兴，但他今天仍然很高兴地干了很多活，也愉快地享受了午休时光。接到城里来的电话，他很想挂断，因为老板不喜欢。老板想外派他去巴黎，他不想去，他说那里很脏，有鸽子，有黑乎乎的院子，人的皮肤是白的，那个时候的巴黎，是很多人的圣地。他觉得自己的生活是不会改变的，也没什么值得改变，时间和空间怎么调换都没太大意义，这惹怒了老板，老板说他太没出息，不会有前途的，他很抱歉他又惹老板生气了，不过他不想解释。他继续回去工作，继续享受工作，他感觉自己很充实，工作让他的生活都处在控制之中，他什么都不担心。
他曾经爱慕过玛丽，但是玛丽对他没兴趣，现在双方都有意愿，他觉得机会来了，虽然妈妈才刚去世，不过那也没什么，这根本是两件不相关的事。他告诉玛丽他妈妈死了，但他没告诉她，这是他不能控制的，他不愧疚，而且送葬是件很辛苦的事，他需要放松。他喜欢和玛丽在一起，也喜欢和玛丽分开后，独自回家自己煮土豆。他喜欢看她披散头发的样子，他觉得那很美。他知道玛丽对他关于爱与婚姻问题的答案感到难过，只是他不知道玛丽那时心里在想什么，不能肯定玛丽是不是真的爱他。他对玛丽的一切都好奇，他总是想问，但总是忘了开口，因为不懂得怎么问。他看出莱蒙喜欢玛丽，玛丽也总是回应莱蒙微笑，但他知道玛丽不喜欢莱蒙。他看到玛丽和马松的妻子愉快聊天时，他心里真的很想娶她。他在监狱面对墙壁苦苦寻求救赎时，希望看到的不是上帝的脸孔，而是玛丽活生生的面容。他爱玛丽，很爱她，但如果玛丽离开了他，他也无所谓。
萨拉玛诺的狗走丢了，他说可以再买一只，萨拉玛诺拒绝了。萨拉玛诺说他不喜欢自己的老婆，但呆久了就习惯了。他明白，狗和老婆的作用是一样的，也就没再说什么。萨拉玛诺临走时对他母亲的去世向他表示怜悯，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萨拉玛诺又告诉他，大家对他不自己赡养母亲很有意见，他说他没能力这么做，而且他跟妈妈无话可说，萨拉玛诺表示理解。握手时，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老头手里的硬皮，那是衰老，和他的狗一样。
莱蒙没有正当职业，只说自己是“仓库管理员”，大家都不喜欢莱蒙，因为他们说莱蒙是靠女人养活的。他觉得莱蒙是个怎样的人无所谓，他不想管，也管不着，和莱蒙说不说话无所谓，莱蒙需要帮助，帮与不帮无所谓。最后，他选择了帮，也因为这件事他给自己惹来了意想不到的麻烦，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他不怪莱蒙，因为仔细想想，那件事其实跟莱蒙也没所谓的真正关系。
他们在海滩上碰到了莱蒙的对手，几个阿拉伯人。对于斗殴，他无所谓参与不参与，却提醒莱蒙注意偷袭的刀子。莱蒙受伤后，情绪很糟糕，其他人不敢靠近，他跟着莱蒙。莱蒙说想干掉那个阿拉伯人，他说这样直接开枪不好，得先听听阿拉伯人是怎么想的。莱蒙后来给了他一把枪，他想，杀人可以，不杀也可以。最后，他杀死了一个阿拉伯人，并且还在他的尸体上连开四枪。他记得，那时，太阳特别大，他头晕，血直往太阳穴上涌，和葬礼那天一样，阿拉伯人拿刀戳挖着他的眼睛，他很痛，全身紧绷，手里紧握着手枪......
他不像成年人一样称呼“母亲”，而是总说“妈妈”。他不认为玛丽不可替代，他想和她在一起。他不想过大众期待的生活，他喜欢工作。他不觉得合乎情理的友好或疏离有什么必要，他怎样都可以。他不明白善恶有哪里值得特别标榜和摒弃，他顺其自然。他什么都无所谓，他觉得自己很幸福，一直都很幸福，直到临死前依然这么以为。他看起来显得很矛盾却又清透彻底。他像一个白痴，可又比谁都清醒和理性。他与世界格格不入，可又怎么能说世界就是运行得当，他是诡异另类呢？他无动于衷，却从未抛弃过这个世界。
他可以是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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