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起张三被轰走这件事,必然会有一群口德高尚,但道德水平不一定那么跟得上的道德理论家谴责麻老师:就算张三怎么顽劣,他也只是一个学生而已,教育不是应该有教无类吗?凭什么这样恶劣对待一个学生?
这个命题,当年我一直都没明白,很多年后才想明白:任何一个人,只要他置身事外,他很可能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一个纯粹的人。当他利益一点没有受损,他很容易高尚到盼望人民团结,祖国统一,世界和平,甚至银河星球都各行其轨。但,如果他本人是麻子雄老师,承载着整个班的学生家长的期盼,承受着整个学校的的升学压力,乃至承担着整个小镇未来的教育风化的重托,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跟麻老师一样把张三轰走?
这件事真正切到当时的情景去,也许只有张三不是变量,不同的只是谁来轰他而已。
跟道德理论家评论麻老师相比,我更关心没点到名的那位女生。
麻老师循声望去,应了一句,是颜小妍吧?
是我,老师,那位女生回答。
老师说,哦,我知道了,小妍,你跟我出来一下,王小二,你也出来一下。
我们跟着麻老师,一路走,一直走到行政楼的一楼大厅左边过道的第一间办公室门口。
我至今还记得,那间办公室门上别着一个崭新的铭牌——政教处。
这间办公室是麻老师的,之前我一看麻老师就感觉他就是一副政教主任的模样,原来他真的是政教处主任。
然而,行政楼给我的感觉是,如果把“政教处”这个崭新的铭牌扒掉,整栋行政楼可以打包申请中国建筑文化遗产。
政教办公室旁边便是行政楼大厅,大厅的外墙,已经斑驳得不成样子了,黄泥灰露了出来。假设有小偷来到行政楼,看到这堵墙,如果他天良未泯,应该会在办公室压两百块钱再离开。
也许是因为新开学,需要顾及到校领导们的颜面,这堵墙刚被石灰水粉刷了一遍。
行政楼大厅的展示墙,最左边是一个布告栏,布告栏的玻璃门的铁把手锈了许多斑斑点点的铁锈,但玻璃却拭擦得一尘不染。
布告栏右边是光荣榜展窗,展窗里面展出各年级的特等生的生活照和语录,那些语录真的上头,读语录之前,我以为我是这个世界的,读完语录了之后,我以为这个世界是我的。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那些曾经在光荣榜里激情澎湃的精英,现在又在何方纵横四海了?
我们跟着麻老师进了办公室。他给我们倒了水,招呼我们坐下,然后他也坐下。
我以为,他要开始训话。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呷了口水,然后问我,小二,你叔叔是不是叫王德玺?
我有点惊讶,啊,老师,您怎么知道我叔?
麻老师说,当年他是我同班同学,好多年没联系过他了,他现在怎样了?
我说,他大学毕业后,一直在石油系统工作,今年停薪留职下海了,听他说要做原油降粘剂,具体是什么我不太懂。
麻老师接话,哦,原来这样!那就好啊,那就好!
然后顿了一下,笑了说,王小二这个名字谁给你取的?
我如实回答,是我爷爷。
麻老师好像很惊讶,你爷爷?怎么可能?你爷爷怎么会给你取这样一个名字?
我回答,老师,您也认识我爷爷吗?
这一问,麻老师犹豫了好一阵,最终还是开口了,当年你爷爷教过我语文,他真的是我遇过最有文学素养的一位老师,《文心雕龙》随口就能来一段,经典掌故,信手拈来。我真的不敢相信老爷子会给你取这么一个名字......
我如实回答,老师,我名字还真的是我爷爷取的,他说这个世界有高有低,所以才有次序,但他希望我的人生别站得那么高,因为大家都向往高处,所以,不妨把高处留给人家,只要人家不想要的东西,才是最简单的安身立命之道。我爷爷跟我说过,王小二这个名字,一听就像是茶楼伙计的名字,上不了台面,我没机会当官了,就是有机会当官也当不了大官,这样可以勤勤恳恳做点实业或者搞些科学技术研究,能平静过好自己的一生。不瞒您说,我弟弟叫王小愚,愚蠢的愚,也是我爷爷起的名字。
老爷子真的是高啊!麻老师喃喃自语。
令我不解的是,麻老师又犹豫了好一阵,眉头皱了起来,下了好大决心才问出来,你爷爷还健在吗?
我说,去年走了。
麻老师眼圈瞬间就红了,我看得出,这位一米八的中年大汉,费了好大劲强忍着泪水才没有滴下来。
麻老师叹了口气说,当年我真的是傻,满腔热血上脑,贴过他的大字报,我一直想跟他道歉,但一直没有勇气,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不能理解,如果真有这样的黄历,为什么不单独跟我聊?你把颜小妍捎带上,就是想告诉她,当年你暗算过我爷爷?让她以后也注意点?
我不知道说什么,反正觉得很尴尬。
这时候,反而是小妍说了一句,老师,当年您也是学生,我们人类的认知都是从未知到已知,我相信,如果当年您意识这样做是错的,您也一定不会这么做,王小二你说对吧?
这话说得很得体,气氛顿时好转了好些,别不拿学校政教处不当政治场所,我似乎也有点明白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个尴尬的场合了。
这时候,我才有正当的理由看一眼小妍,连声附和,对对对!
也就那一眼。
我感到我的脸很烫很烫,心跳加速得太厉害了。
上回心跳得这么厉害的时候,是前不久的初次梦遗。
我这样形容并不是对小妍有什么猥琐的想法,但基于事实出发,只能这样类比。
她,跟我们哪里像是同一个群体的人?
我的脸红得要发紫,好在我肤色天生够黑,在关键时刻做了头等的保护色。
老师顿了一下,切了个话题,小二,你家的情况我还是了解的,读书这方面,你家还是一直走在前面的,在大家还在扫盲的时候,你爷爷已经读了师范,在大家普九的时候,你叔叔已经上了重点大学,如果当时不是高考取消了,你爸去当兵了,考上大学绝对不是多难的事,现在你继承了你家优秀的基因,成绩那么优秀,一定要用功读书啊!我也一定会尽力培养你,这也是我对老爷子的微不足道的补偿和交代吧!
我点点头说,老师,我一定会用功的。
麻老师接着说,张三做你同桌,是上面领导决定的,我个人坚决反对他进入这个班,更反对他跟你同桌,但这是上面的决定,我没有办法改变,但如果张三以后骚扰你学习了,你告诉我,我就是不当政教处主任了,我也一定会严惩他!
我说,我知道了,老师。
然而我很明白,在这间学校里,我这种作为这个金字塔的最底层的肉票,就算张三把我往死里整,我也断然不敢告诉麻老师的。他在老师那里挨了多少板子,回头肯定连本带利给我补上。这隔山打牛的最后痛的还不是牛?
接着,麻老师说,哦,对了,得说一下小妍的情况,小妍不是我们本地的考生,她家本来在省城的,因为家里的一些原因,就转来到我们这边读书了,她的入学面试(我们学校传统,外地学生入读都得参与面试)是我主持的,她真的是非常优秀,毕竟是省城长大的,知识面涉猎很广,说话也很得体,我任命她为班长,你是学习委员,有什么班务问题,你就协助她处理吧!她是女生,父母不在身边,你得帮她多担待一点,好吗?
我说,好!
合作愉快!小妍微笑着向我伸出手跟我握手。
我怯怯把手伸出来握住她的手说,合,合作愉快!
她的手,暖。
世间也没那么艰难了。
她一出现,便是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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