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两天小区里有白事,不过并不是地地道道的传统,好在形式上差不多意思,毕竟是在城市,有诸多的不便之处。
我所在的这个小区,原本应该是扬州旧城的郊区,否则也不会叫“梅庄新村”。
在小区里搭上棚子,棚子里一边是做流水席的师傅,一整天的时间里整个小区都弥漫着香味;另一旁也是吹打的师傅,不过都是唱得时下流行歌曲,电子琴和唢呐倒是很少停下来,整个小区里,大概都响满了这户人家的悲哀。
那是2003年夏天,非典正盛的时候,祖父仙逝了,这一年我还是个刚懂事的孩子。
这几日天气正好,北方的夏天,很少会有说来就来的雨水。
几个一块儿光屁股长大的娃子,玩着正是兴头上,我也在其中,那个时候村子里并没什么可玩的东西在现在看来,好在都是村子里的娃娃,什么都能花样来。
正在躲猫猫的我们,一个人在那里蒙起来眼睛,我们正商量着该藏在地方,刚要冲向我的目标地点时,不知什么时候闯出来的母亲,一把把我拉住,什么话也没有多说,只是往回家里拽我,记得当时我还试图反抗,其他人也没有明白过来,但也没有问母亲发生了什么,正当再次准备反抗时,不经意间看到了母亲红红的眼睛,还能看到没有晒干的泪水,潜意识里我知道肯定是发生了什么。
就这样被母亲拖回了家里,一推开门,屋子里烟雾缭绕早已是常态,只是这烟味里,充斥着一种说不上的难过。
父亲倚靠着家门口的大立柜,坐在小板凳上,默不作声,扑腾扑腾地吸着烟,那烟就像是被父亲驯服的一条龙一般,从嘴里吐出来,又从鼻孔进去,父亲咽了一口口水,那烟又从鼻孔喷出来;炕上正中端坐着大伯,并没有吸烟,还是一个劲儿用双手揉搓着头,时而再捋几下下巴,旁边坐着三叔、四叔和大娘,也都不说话,是我第一见如此讶异的家挺气氛。
我迈进家门,母亲紧随着我,我轻声问了一句:“咋了,把我拽回来?”
母亲并没有关上家门,轻轻倚靠在门上,轻声说:“你爷有了。”
“啥?爷走了?”大概我似懂非懂吧,“爷去哪里了,还回来吗?前几天爷还跟我说他要走,我也懒得问他去哪,因为我知道他走不动。”
“你爷还跟你说啥了?”大伯突然说话,倒是把我吓了一跳。
“也没说啥,我只记得说对不起我啥的,我哪知道他为啥要说这些,我就跟他说我挺恨他的。”
我刚说完话,母亲就哭了起来,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母亲为啥当时哭,因为她心里委屈。
“行了,别说了,你都走了,赶紧商量操办事儿吧。”大娘在家里一向是个主心骨,母亲的哭声也戛然而止,父亲继续抽着旱烟,便让我出去了,只是不让我出院子,因为还有很多事要我帮着做。
由于非典的缘故,哥也不能回家。上大同的交通并不是很方便,母亲也只能借邻居电话,告诉哥这个事情,让他先向同学借点钱过一阵子。其实那时的我有些事也并不能弄得明白,也有诸多不解之处,每当要问得时候,父亲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我。
(二)
早上被很早就叫醒来,睁开了眼,突然发现家里到处都是白色,穿上衣服,外面还要披一件白色的孝服,就连鞋子也被缝上了一层白布,家里早已褪色的红对联也早已不见了踪迹,换成了白底的。
收拾好后,便尾随母亲到了祖父的院子里,两个叔叔和一群大人正在搭建棚子,棚子里面就是棺材,父亲不让我过去,让我到屋里去帮忙。
屋子里一群女人,在忙着针线活,祖母坐在炕头上,也没有做什么,毕竟年级大了,眼神也不好,女人们大概是在做孝服和孝帽,大伯一早就去报丧了,大概是要给亲戚们戴吧。男人们倒是还好,院子里干完活便开始墙根儿下蹲下来抽烟,说说笑笑,倒是屋里的女人们,时不时就会穿出哭泣的声音,尤其是母亲,才一天的时间,嗓子就已经哑了,我知道,祖父的走,她是真心的难过,因为这么多年的委屈,就是祖父的走才会让母亲释怀,这大概就是亲情吧,虽然她只是儿媳。
下午刚吃完饭,就听见门口有很大的摩托声音,我便跑了出去看个究竟,原来是鼓吹班的人到了。
不一会儿的时间这一班人便摆好了摊场,大有阵势。
突然唢呐开响,有种开天辟地的力量迸发出来,说来也让人佩服,吹唢呐的师傅,各种耍怪,那唢呐在他嘴里,简直就是服服帖帖,铜锣一响,就像是集结号一样,各家便“闻风而起”,唱和间见真功夫,没一根烟的功夫,祖父的院子里就聚集了一大波听鼓吹的人。
哥没在,我便被安排到大门口,会在哪里“还礼”,这是一种丧俗,按道理讲应该是长孙干的活,我应该是在灵位“还礼”。
那时虽说已经开始懂事,但毕竟只是开始懂事,人世间诸多对我而言还是未知的东西,包括祖父仙逝,与我而言也是一件新鲜事,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新鲜事,甚至还会因为一件孝服跟自己的小侄女吵架,当然就不多讲了。
据父亲讲,祭奠的一整天,我都要跪在门口“还礼”,当时只是感觉好玩,也并没有在乎什么,大伯还夸我是家里的“二郎神”。
祖父在村子里的人缘很好,到了下午,鼓吹已经吹打起来,人们已经络绎不绝地来祭奠,一时间门庭若市,熙熙攘攘,顿时热闹客气了,不过这时的我倒是跪不住,因为在我看来,祖父的走是悲伤的,人们来祭奠应该也怀着一种低沉的情绪,仿佛所有的来客都应该一起悲伤。
站起来本是要干什么去,无意间看到了一位亲戚,不知道怎么称呼,刚把香纸送到灵位前,便放声大哭,简直就是悲痛欲绝的样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看得我都有点想哭,谁知没过多久便戛然而止,没了声音,看到大娘就说笑起来,此种行为,在那时的自己着实费解。
(三)
按照习俗,吹打是祭奠最为重要的一部分,有钱人家就会大搞排场,请很多地方名角,吹拉弹唱,也让街坊四邻热闹一番,家庭不好的,勉强请上个唢呐匠和一个唱的,对付一下即可。
中午吃完饭,我便抱着一大瓶可乐又跪在了门口,下午是祭奠最重要的时候,我只要看到有拿香纸的就得磕头还礼,渐渐没了耐心和兴趣,不免也就觉着无聊了。
正是人多的时候,突然唢呐变了调子,竟是如此欢快,引得众人喝彩,那调子不就是《好日子》么?顿时我走了些怒气,如此悲伤的日子,怎能吹打如此欢快的调调,再加上众人的欢声笑语,越发的让我按耐不住。
喝彩接连不断,引得街坊也多了起来,那唱歌的女人也换了调子,时下各种就行歌曲,不论什么曲风,都和盘托出,唱给众人,大有哗众取宠之嫌,让我好生难受,毕竟是自己的亲人离开,这不是用自己的悲哀来让众人欢快么?
一个冲动的想法,涌上心头,他们也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也不会关注到一个孩子如何看待这件事情。
手提丧棒的我,“嗖”一下站起来,径直冲上了吹打的台子上,就像是当年的小红卫兵一般,昂首挺胸地从歌手手里夺过来话筒,“噗噗”了两下,大吼了一声,“别唱了,都停下来!”人群里突然安静了下来,静的我都有些后怕,不过眼里的怒火早就烧遍了整个人群,仿佛这群人都是我的敌人,似乎我就是董存瑞,要跟这群敌人“同归于尽”一样。
这时父亲过来了,吼了一声,“下来,你这是干啥?”看得出父亲在克制自己的怒火,拳头早就攥紧了,还在发抖,而我并不知道,他是不是能看得出我也在发抖呢?
“他们这是在做啥?这么伤心的日子,唱啥歌?我们这么心疼,别人却在看笑话?你能忍我不能!”我转过了头,没有再看着父亲,奇怪的是,台下的人群却笑了起来,父亲不知什么时候也上了台,走到我的跟前,轻声说:“今儿当然是好日子。”我突然呆住,“怎么,连父亲都这么说?”只是感觉到父亲厚重的手掌压在我的肩上,但竟是那么的踏实。
“你爷远在今走,不就是好日子么?爷去的地方他就没有病,也不会再难受了,你说是不是好日子?”父亲蹲下来,看着我,我也看着父亲,突然我哭了,抱着父亲,哭得是那么伤心。
父亲把握抱下去,向众人道了歉,那调子又开始了,而人群里更欢快了,仿佛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依然在抽泣着,母亲把我从父亲的怀里接过去,把我也暖暖地抱在怀里,只说了一句“我二娃长大了”,只是一个劲的流泪,到没有任何哭泣的声音。
慢慢的,我抱着母亲,依偎在母亲的怀里睡去了……
回想起来,这事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倘若不是回忆,祖父的面容恐怕就要从我的脑海消失了,只是前几天梦到他,却为什么依然模糊的是他的面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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