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出来在校外的密林小坡上走一走几乎成了晓羽的新养成的一个习惯,用此来代替昏昏的睡意。
近些日子来,大概是她回到家乡的缘故,尤其是午睡的时候,最容易想起那段痛心的往事。漫步在山间的林荫路上,吮吸着大山里香醇的泥土气息,听着小路两旁虫儿慵懒的鸣叫,一阵微风拂面,留下几缕淡淡的花香。出来走一走,心情总是不一样的。
“这地上虽然偏僻了些,但却有几分返璞归真的意味。”张浩闲来无事,见晓羽出了校园,他也紧随其后跟上来了。“不过,你在大城市里呆惯了人,竟然能够耐得住这样的冷清,也是难得。”
她笑而不语,不知如何作答,便放弃作答了。二人毕竟还不是十分熟悉,走了很长一段路,都没有说话。
“那日你走后,我爸一直惦记着你呢。”张浩觉着两人就这么默不作声地走着,有些尴尬的味道,便重新找了话题。
“嗯,回头孩子们考完试,我会去看看他老人家。”她说道。
“以前他也常提起你的,说你聪明,有灵气,他讲的东西,一点就通。”张浩说道。“我在你们地集体照里看到过你,扎了两个小辫,像极了宋朝县官戴的帽子上那两个长翅。”
晓羽笑道:“哪有那么夸张?你还说我?我怎么对你没有什么印象。”
“我从小在省城里上学,县城里也是很少回去。”二人有半天无话,“一晃都十六年了,就像做梦一样。”张浩感叹道。“晓羽,你相信缘分这种东西吗?”
“哦,怎么这么问?”
“你看我们兜兜转转,小时候没有机会认识,现在竟然......”
“竟然什么?”见他欲言又止,她好奇地问道。
“竟然在我店里偶遇了。”其实张浩原本想说“一见钟情”来着,但又咽了下去,生怕太唐突,吓坏了晓羽。
“确实很巧,其实那次,我只是想故地重游,乘机歇一歇脚而已。”她说道。“老师说,是因为我说了什么话,导致花店老板娘报复。我回来后,反复回想了很多,实在是想不起我曾经她说过什么,而且我能说出什么话来呢?”
“或许只是谣传,你那会儿应该只是十来岁,就算是说了什么,她那么大人也犯不上和你计较。”张浩安慰道。
“谣言也不可能空穴来风,既然和我有关,我就必须搞个明白。”她坚定的说道。
“你怎么弄明白?现在老板娘都死了,他们一家人都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你怎么弄明白?”张浩说道。
“你可以再帮我打听打听,”她有些激动:“不然,我一辈子也不会安心的,如果真是那样,岂不是我才是杀死我妈妈的真正......”她不觉眼眶湿湿的,到了嘴边的‘凶手’两个字又吞了回去。
“不会的,都是谣传,你不要过分在意那些话。”张浩慌忙劝说道。
“向一些老住户打听,兴许能问出些什么事儿。”她看着张浩,诚恳地嘱托道。
“我答应你。”张浩见她这样认真,也不好推脱。
落日的余晖笼罩着这座小小的村庄,送走了张浩,孩子们也都散去了,晓羽回到了宿舍。
她从抽屉里,拿出了那本《肖生克的救赎》,书已经有些旧的泛黄,翻开第一页,右下角写着两排刚健遒丽文字:
“二附中高三三班 奚子岚”
这本书陪她度过无数个暗淡无光的日子,每次在她绝望,觉得自己如行尸走肉般思考活着的意义的时候,主人公Andy的形象总会出现在她的脑海。
书的下面,压着厚厚的一沓子信封。
晓羽慢慢地抽出其中一封展开,看到:
白晓羽同学:
你好!很冒昧打扰你了。这是我第一次给陌生人写信。虽然,我们也不能算是纯粹的陌生人,至少我们上次在孤儿院已经见过了一面。
看得出,你的人生一定是经历了什么,或者正在经历什么。因为,你的眼神和其他人不一样,充满了怯懦、绝望和沮丧。我不知道,我这么说是否合适,但这确实是我理解的。
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开心起来。坦白说,我也不是很开心,每天被父母强逼着做各种不情愿做的事情,还要应付沉重的学业,没完没了的考试以及练习题。
得知学校要组织我们去孤儿院,我心里还蛮期待的。这本书也是我精心挑选的,我觉得你肯定会喜欢,它改变的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也超级棒,如果有机会,你可以去看看。
就说这么多了,待会儿我妈会来查岗,今天作业很多。
期待你的回信。
落款写着: 奚子岚 1998年10月13日
这是子岚给她写的第一封信,是百无聊赖的孤儿院生活的一次意外收获,也是她走出自闭症的一把钥匙。她浅浅的笑了笑,小心地装回了原处,又打开一封,静静地读了起来。
晓羽:
你好!收到你的来信,我很高兴。首先要告诉你,我的地址变了(附在了落款在背后)。从今天起,我就要开始我的大学生活了,比大学生活更令我兴奋的是,我终于可以摆脱父母的束缚,获得自由了。
上次,你说你迷恋海子的诗,可我却有些后悔,不该寄那本诗集给你。
记得《若初夏不相遇》中写道: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更远的地方更加孤独......远方的幸福是多少痛苦。
他的诗大多悲凉,充斥着孤独甚至绝望。我希望你可以走出自己的小天地,去接纳外面更加精彩的世界。
孤儿院周末可以出来吗?这周六我有篮球比赛,希望你能前来为我助阵呐喊。周六晚上,学校大礼堂会放映电影,这周放映《喜剧之王》,看完之后,我可以送你回去。
翘企示复!
落款处写着:子岚 1999年9月8日
那个盛夏的周末,晓羽还清晰记得。坐在观战台上,子岚在赛场上奋力奔跑、突围、虎跳,烈日之下,汗水湿透了白色球衣,贴住了身体,映出健硕的胸肌,哪一个盛夏的午后,她见识到了真正的阳光少年、青春与激情,而这些都是她的生活中最稀缺的东西。记得那一天,她内心泛起了一缕漪涟,情窦初开的年纪,她的内心开始了悸动,从那以后,子岚的来信成为她心中默默的期许。
晓羽折好信纸,将其置入信封,压回原处。
再次拿起一封信,信纸的折法很特别,是两颗连在一起的桃心形状。
晓羽:
你好!我知道,收到这封信,你一定会很惊讶。为什么不发QQ,或者E-mail,而是用这种老土的方式。
因为我很享受这种交流方式,这种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特别方式。
此刻,我身处新疆伊犁河谷的唐布拉草原上,这里广袤、浩瀚,静谧,正值金秋时分,层林尽染,美妙绝伦,我想起了一首古词,想要送给你。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
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楼高休独倚。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其实,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我们彼此应该是熟识的,由于宝黛初次相见一般,冥冥之中我已经认定,你是上天赐给我的天使。多少次,我想告诉你,但又害怕你如惊弓之鸟一般,仓皇逃离远去。
如今,你已经升入大二,而我也有了稳定的收入,我希望余生可以携你之手,带你去饱览世间美景。
如果你也同感,请不要再逃避,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勇敢一次!
落款写着:子岚 2004年10月20日
看完这封信,晓羽双目微闭,整个身子瘫软地靠在了椅背上。其实今天的结局,那时的她早已经有预感,终究还如飞蛾扑火一般,投入了子岚的怀抱。她曾无数次问过自己,如果时光回转,她的选择会不会不一样,答案不得而知,因为那份爱太过美好。不知此刻,子岚在干什么,或许他还在埋怨她不辞而别;或许也像她一样,在昏暗的月色中,默默思念着她?就算是分开,她也不希望对方将自己彻底忘记,人都是自私的。只有真的爱了,今天的她才会选择如此决绝。毕竟,如果爱他就应该成就他,分开,原本就是另一种爱的形式,人心就是如此矛盾纠结。
六月的清晨是一天中最神清气爽的时刻,孩子们背着书包,陆续走进教室。今天是本学期最后一天,期末考试结束后,孩子们就可以放假了,而晓羽也可以松一口气。这次考试,是对孩子们一段学习的总结,也是对晓羽教师生涯的一次考验,孩子们进步与否,证明着她这个老师是不是一个合格的老师。
一大早,教委派车将统考的卷子送到了刘军手中,刘军匆匆将卷子送上楼来。几个孩子眼巴巴地看着,等待着一场未知的考验。晓羽按照不同的年级,将孩子们划分好了区域,刘军则留下来,陪着晓羽一起监考。
一上午紧张的考试结束后,孩子们则如释重负一般,在校园里肆意的欢呼雀跃,但久久不愿散去。
世文一直坐在教室里,温习着功课,因为对于他来说,真正的考试在明天。明天是省城重点中学----实验中学的小升初录取考试。
晓羽督促了几次,让他回去好好准备一下,世文都纹丝不动。眼看着太阳都落山了,晓羽再次来到世文身边。
“怎么还不走?省城离这里可是200公里呢。”晓羽问道。
世文撅撅嘴,嘟囔道:“我爸说好回来接我的,再等等吧。”
“再等,县城的最后一趟大巴恐怕也赶不上了。”晓羽心中有些焦急。
“会不会他回家里了,不知道你在这儿?”晓羽问道。
“不会的,他知道我在学校等着呢。”世文摇摇头。
“你快回去看看,万一他们也正找你呢。”晓羽拍拍世文的肩膀。
世文大步流星地跑出校门,一会儿的功夫,又失落地走了回来。眼看天已经暗了下来,县城的最后一趟去往省城的班车应该也到发车的时候了。
晓羽站在校门口不断向外张望着,可是目光所及的范围内,连个人影都没有。
“不行,我去邻村找一辆车,看看谁的车晚上能送一趟。”刘军询问道。
晓羽点点头,刘军匆匆消失在了灰蒙蒙的夜色之中。晓羽和世文站在校门口,时而翘首期盼,时而来回踱步,内心却心焦如焚。
天色已经全部暗了下来,古老的乡村在清冷的夜色中,显得十分单薄。
刘军行色匆匆的赶了回来,“没有车,知道的几家有车的,要不车不在,要不人没有时间。”
“人没有时间,我可以开呀?”晓羽急切地说道。
“你会开车?”刘军惊讶的问道。
“多新鲜呀?会不会嫌我们给的租金少,才不愿意借给我们的?”
“我没有提租金的事儿。”刘军苦笑道。
“怪不得,你等着!”晓羽转身跑上楼去,从抽屉里拿出一千元的现金。“你把这个给他,包他一天车,看谁有时间走一趟。”
世文吃惊的看着晓羽,刘军也有些错愕:“这个,太多了。”
“一定要这么多,耽误不得,快去。”晓羽忙道。
刘军再次出去找车了,晓羽和世文上了楼,收拾好各自的东西。
“我陪你去,我们在考场附近找一家宾馆。”晓羽一边收拾自己的包,一边招呼世文。
“老师,要不然就别去了,这么麻烦您,还得让您破费。”世文局促地说道。
“傻孩子,这算什么麻烦?只要你好好发挥,老师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她拉着世文下了楼。
不一会,刘军果然带了一辆黑色国产小轿车驶了过来。“你们俩儿去我不放心,我陪你们一起去。”三人坐上车,美惠匆匆送出校门,再三嘱咐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顶着漆黑的夜色,三人一同驶向了省城,驶向了世文的梦想。
到了考场附近,三人连同司机找到一家小型宾馆,刘军开了两个标准间,晓羽担心两个大男人影响到世文休息,把世文招呼到自己的房间,安睡了一个晚上。
考试进行了整整一个上午,校门口站满等待考生的家长。晓羽和刘军也加入到其中的队伍中,翘首期盼着。
考试铃声响起,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开始议论纷纷,躁动不安。
世文是最前面出来的,从他轻松的笑容中,晓羽释怀了很多。
“老师,题不是很难,我都见过。而且最后两道题貌似和初中的知识相关,我恰巧在初中课本上见过。”世文自信的说道。
晓羽摸摸他的脑袋,心里很是欣慰。
“不过,语文考的都是课外知识,我有很多不会,胡乱猜的。”世文淘气地笑了笑。
“没关系孩子,你尽力了就好,老师为你有勇气挑战这样的考试,感到骄傲。”晓羽道。
“谢谢你,老师。”
“走吧。”
回城的路上,司机一路放着歌,与刘军东拉西扯的聊着天,世文酣睡很香,晓羽默默注视着窗外匆匆闪过的风景,自顾自地遐想着。
放了假,校园里安静了许多,孩子们时不时地跑来看她,而大部分时间,晓羽靠看书来打发时间。
张浩的到来打破了这边沉闷。
“要不我带你去县城走走吧,呆在这里也怪没趣儿的。”张浩问道。
“有一个忙,我想请你帮一下。”晓羽道。
“什么忙?只要我张浩能做到的,为你上刀山下火海都行。”说完这一句,突然想起之前拖他打听过去那事儿还没有下文呢,他不经有漏出些愧色来。
“那倒不必,无非是需要你和我去苏城一趟。”
“去苏城?”
“嗯,我有辆车还闲置在那儿,想开来这里,这样我能带孩子们去省城的科技馆,博物馆转转,去县城也方便。我一个人在高速上开车,容易犯困,所以劳烦你和我去一趟。”
“好吧,只要你需要,任由你差遣。”张浩笑道。
走下火车,还是凌晨,几个小时的路程颠簸下来,令人浑身像是散了架一样。此刻,她只想快快躺到她舒适的大床上,美美地睡上一个回笼觉。
出租车驶入了小区,张浩结清了车款,紧随晓羽下了车,二人一前一后上了楼。晓羽见双层中空的木门上塌陷着一个脚一般大小黑洞,她只以为是那日刘军冲撞门时落下的,想着和房东退房时,要格外提一下,房东太太是位精细人,看到了肯定会有微词。她不知,这窟窿是后来子岚醉酒那夜踹的,他预料她总有一日会回来,又担心她进不了门,于是找了修锁师傅修好了锁,又很费周折地配了一把新钥匙。
茶几上以及茶几的周围横七竖八外三到四散落了许多啤酒易拉罐子,烟灰缸里也堆满了烟头,他从前是不抽烟的,见此情景突然心头一软。床铺凌乱的厉害,被子和衣服缠绕在一起,旁边还堆着几本书,《摩根财团》、《金融炼金术》、《达摩达兰论估价》......像他这样的公子哥儿,在家里有佣人和父母为其打点好一切,在酒店有房嫂打扫,剩自己独自生存的时候,自理能力几乎为零。好在她这次回来也是计划退掉这间房子的,虽然还有两个月到期,但是对她来说,这个房子已经完全没有必要继续租了。
她从衣柜中找出自己的衣服,打包一番,又将子岚的衣物叠放整齐。将书柜中自己的书整理到了盒子里,又把子岚爱看的书摆放整齐。如此收拾了好一阵子,而张浩只是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因为从门口堆放着的男人的鞋和卫生间的剃须刀以及各种蛛丝马迹,张浩已经明白了一切。
东西搬到了停在地库的车里,一辆黑色的日系轿车。
“需要和你的朋友联系一下吗?”张浩问道。
“我只需要和房东联系一下,其他朋友”晓羽摇摇头:“算了”她知道,她身边的朋友大多和子岚都有联系,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还是安安静静地走好些。
在距离小区约一公里远的一处建设银行门口,晓羽停下了车。
“找一下你们吴总。”晓羽向大堂经理问道。
“您是?”端庄漂亮的大堂经理问道。
“白晓羽”
大堂经理拨了一通电话,楼上立刻下来一位中年妇人,身着职业装,举止优雅。
“小白呀,你怎么来了呀?”吴总迎面笑盈盈的走过来,语气中带着浓重的苏城口音。
“您的房子,估计还有两个月到期,到期后,我不计划租了。”晓羽说道。
“你把我说糊涂了,还租什么房子呀,不是都卖给你们了吗?”吴总迷惑的问道。
“卖给我们?”晓羽诧异的问道。
“诶呦,就是上个月,一个帅小伙子买的,起先我还不想卖呢,这个地段好,以后升值空间肯定不得了。我推脱说还租着呢,不能卖。他说租户是他女朋友,买了就是送给你的。”吴总拍着晓羽的肩膀,大声说道。
“是吗?”晓羽仍旧心存疑惑。
“我给你打电话也联系不上你,他说你出差了,暂时联系不上。正好他给的价钱也不错,我就买了。”吴总笑道。“或许他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吧。”
晓羽笑了笑。
“诶呦,我说小姑娘呀,你们年轻人真够浪漫的。眼光不错,小伙子一表人才又彬彬有礼,你跟着他呀肯定错不了!”
“谢谢,您过奖了!您先忙,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了。”
“哦,去吧,以后有什么事就过来找我,不用客气!”吴总热情地将晓羽送到了银行门口。
回到车里,晓羽直奔高速,她担心再多逗留一分钟,她的心会软。更担心,留下太多印记,被子岚有迹可循,到时候前功尽弃了,无法兑现对奚太太的承诺。
“如果你很累的话,下一个服务区,我开一会儿。”张浩试探地问道。
“还不要紧,再走一段吧。”
“看得出,你对他还有很深的感情。”张浩叹了一口气,“那是什么原因要分开呢?”张浩小心的问道。
“也没什么。”
“客厅的那张合影在哪里拍的?很不错。”
“你肚子不饿吗?下个高速口,我们下去找点吃的怎么样?”晓羽故意把话题岔开。
“你的这是想堵我的嘴对吧?”
晓羽笑了笑,不再言语。
“总觉得,你慌慌张张的,像是逃难一样。”张浩自言自语道:“其实,我挺佩服你的,从喧嚣的大城市突然到了那样一个偏远的山村,手机连信号都没有,网络也没有,又缺水,你能适应真是不容易?”
“这种话你说了不下三次了,都快成了碎碎念的老太婆了。”她笑着打趣他说道。
“亏你能开心地起来,如果是我,非得憋出内伤来”张浩继续说道:“如果你愿意,可以去我们县城里的小学教书,我在教委也有些门路,能安排了。”
“谢谢,不必了。”她浅浅的一笑,礼貌地拒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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