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曾买过一本泰戈尔的诗集,集名取得风雅———《断钩沉想》,现在从网上搜来,却没有相关的记载,料想那定是译者的匠心了,在心里几番把玩,愈觉得有韵味,遂窃为名。
所谓断钩,自然是少不了悲凉怆惋的气息的,杜樊川的“折戟”顾怜三国时的风光人物,我呢?纪念一次悼念参观。
去博物馆?混沌中摸出一段空闲来,于是即时动身,兜兜转转,不多时就到了。
没有什么是永生不灭的,换言之,凡是活着的,便要死去,神州赤县自有五千年的昼夜,自然生者生,死者死,如此反复,那些死而不失所与的风物,就是黢黢长夜中的星点光火,使深知彼汤汤诗国不可回,却又不甘死心的游子,借此时常回望,窥见汉唐强盛,魏晋清逸,宋元蓄烨,明清刚屹。
末了,欲浇块垒,复见大山重重。
我呢?不是游子,不是逸民,向死路上步履故作蹒跚的路人罢了。
人少,外国人多。团团两两,金发者,碧眼者,往来在丹青水墨,龙纹凤雕间,让人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荒谬感。周四工作日的时间是一部分原因,木心说: “科学的爆炸发展,炸死了人性。”亦可作一解。
大厅狭促,容不得多少人,青白理石的地砖,米色石墙,红棕扶手附着黑色的楼梯铁栏,让人无话了。
《圣经》中述:凡事规矩矩的按照次序行。
于是拾级而上,自顶而向下观。
西北多流苏,东南多贝饰。 傩戏的面具出彩,灼视出土陶色的傲慢来。视毕,正准备踱开步子,却又收住了,件件器物展列得隐蔽,铜壶雕刀,只一眼,蓦的生出欢喜来,餐刀和牙签盒,却是雕刻的精美到机巧了,完全无所谓金色的烂俗了。
移步就见到孔方兄了,北地的刀币,中原布币,西秦的圆钱,南方的蚁鼻钱,哪需要赘述呢?览者走马观花的看一遍,上面却是有字纹的,想来刻篆于上的,千百年前,也必是一个悭吝的人。
然而愈下,趣味越盛。
书,画,玺,雕塑,落落的穆立在那。
评述起来,就露出了言语的短板来,我曾不惭地喻文学为漫步,书画为疾驰,音乐为飞翔,现在倒可以借此为自己开脱。印象派意欲脱古典的桎梏,于是反求内物,于是弃形象,取概念,而这完全就是中国艺术的老路了,工笔画固然好,更多的中国的艺术家,近意远形,概念抽之为形象,自然难以描述,我清浅的笔尚不能详述所见,自然更不能传其神髓。
陶潜说自己欲辩已忘言,到底是个诗人,我又何苦忘言犹欲辩呢?
物从诞生到进入博物馆,有常似的一个轮回,物由媚人而被制造出来,饮啄洗漱。日起日落,月起月落,沉入黄土而不至于破碎的机运,物原有的功用被层层剥滤下来,精粹出一道又一道的韵味来,历史也好,文化也罢,比之今日的事物,像是波斯的翠绿水烟壶鹤立在卷纸棕雪茄里,使我不由得生出一股向往来,于是人轮回来媚物。
我们忘了中国?陈丹青重复他老师的旧调,于是“五千年文脉已断”作响,博人眼球而已。木心的原意便模模糊糊,其追求是诗经中的赤子气息,谓之天良和真诚,而后千年,本质愈少,繁饰愈多,于是彼做扼腕深叹。这倒是为以后想收学生的人做了一个明诫。
但我们确曾忘记很多东西。
在网上看到口水之争,论述是否向小学生教述《弟子规》,反对者说起西方,民主几何,自由几何,倒是忘了西方亦会教少年《圣经》。撇开儒学的种种陈陋不谈,诸子百家又有多少人读过呢?侪类间,有人研习文言文,似乎就特殊起来,因为大部分人认知起来,中国的古典文化是小众的,流行文化却是大众的。
要是若干年后,诸国士人齐聚一堂, 或云俳句清雅,或云希腊往昔,或云彼骑士与天启,或云彼分权与史诗,我辈在一旁支支吾吾,不得已顾左右而言他,倒也算一种风景。
没什么可以哀叹的,希腊的盛况,罗马的荣光,衰落下来了,意大利人现在诗也少看。文化其实都在往死地走,只不过中华走的更快,我们在经历去东方化,西方在进行去西方化,商品社会倒是达成了世界的大一统。
全世界都在似是似非的论调里自顾自的徜徉着,四野都是白落落的一片,哪有什么出路呢?旧的价值体系既以瓦解,却又缺少一种合适的替代品,所有的道德价值缺少了普世的特性,尼采疯前大喊超人超人,天怜这个不肯把脸背向世界的人。
神明太蒙昧,道德自相钳制,何不举美为圭臬呢?
海德格尔说人是被抛掷到这个世界的,而人又何尝不是被抛掷出这个世界的呢?鬓白目昏时或反观,这个世界给了你所有想要的,和所有不想要的,然后都拿走。人太可怜,飞禽走兽,爪鳞虫豸,单个的人与之相比都显得寒酸,造物者自是公正的,所以人有思想,人有感知,人有美感。鹿马不会照水,花草也不能自视,人定不会愚昧到不自知自己。
尤其喜欢木心的一段话:中华,古者诗之大国,诰谟、诏策、奏章、简札、契约、判款、酒令、谜语、医诀、药方,莫不孜孜词藻韵节,婺妇善哭,狱卒能吟,旗亭粉壁,青楼红笺,皆挥抉风云,咳唾珠玉——猗欤伟欤。
我亦向来反对过于强调地方文化的,叵是指燕北江南之分。取天下,则小中国,过于强调中国文化,不也是强调一种地方文化吗?夏起于黄河,商周则源自西羌之地,百越东夷又是纷纷繁复;汉朝算是做了界定,魏晋却独自疏狂起来,唐富有万邦,记前而往后的总总,孰为中华?
文化没有复兴的,莎翁死后,再没人说自己擅长十四行诗,死了就是死了,没有商籁体,兰波的现代诗照样精彩,路子不同。尼采说有坟墓的地方就有复活,文化上没有复活,次次都是新生;想把梨树砍了嫁接个苹果树,兴许能活,但总不该忘记,下刀的时候,树就死过一次了。
怀一点信心,飘风不终朝,能不朽的自然会永世伫立下去;只怀一点,切不能多,谁也说不清前面是不是万丈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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