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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有记忆的时候应该是三岁以后,不然也就不会从来不察,两岁时母亲抱着我登上了黄山的天都峰。以至十八年后与大学同学的黄山之旅,才被我视为第一次登临。那次的天都之行颇为辛苦,因是回头路,导游是没兴致陪我们爬的,城市里蜷居的我们心肺手脚都不够强劲,面对那有的近乎九十度的阶梯,除去手脚并用(爬山的本意吧)别无他法。说起来那天的天又格外万里无云,六月不到,太阳却照得我们全身潮热。
有记忆的时候就开始年年走着同样的路去往外婆家。寒假是肯定的,印象里大学离家前仅是高三的春节在城里过的,其他年份一概回到大山里的外婆家。暑假也回去很多,只要无良的小学、中学没补课(我们算是赶在所谓“素质教育”方兴之际,上级虽口头宣传不要周末和假期补课,学校里只管升学率的情况下却径自阳奉阴违;完全不似我毕业之后的那些届,除了毕业班,所有补课都被禁止。于是我从小到大几乎没捞到多少假期玩。),就会跑到县里避暑。山区的暑热确实比城里好过很多,尤其是乡下的舅舅家,晚上睡觉是要盖棉被的。
装空调也是很以后的事情,每年额头和颈脖都长满痱子。大约我刚上一二年级的某个夏天,气温达到了四十度,即使晚上也不下三十五。实在在屋里坚持不住,于是我们家和邻居家便发挥了下顶楼的优势,架个梯子上到房顶,铺起凉席点起蚊香,来个露宿。母亲和邻居家大人卧谈,我也和邻居家的小哥扯淡。当时说什么当然早就无法忆起,但那片深蓝色的星河图景,却时时念念不忘,人生里头几年的夜晚,我就是那样仰望夜空,酣然入眠,醒来时则被飘来的晨露打湿枕头衣衫。
所以我很乐于在假期溜去县里。几个舅舅都对我不错,其中一个舅舅家的表姐尤其和我玩得来,我的大部分暑假都是在她家度过。姐姐家在县城,却有个不错的庭院,养着半亩菜田和一潭红鱼,花坛里是栀子和月季,墙边还有银杏和樱桃。放假的日子我便看看电视翻翻姐姐的书和琴,偶尔和她在院子里打羽毛球。每天傍晚应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因为有漫天的蜻蜓在庭院上飞舞。我从小便不怕昆虫并且以捉虫为乐,除了咬人的天牛和蜇人的蜜蜂让我心存忌惮不敢下手,其他的爬虫飞虫都是我的玩具。蜻蜓也是我的最爱之一。普通的黄蜻蜓早就玩腻了,只有稀少的红蜻蜓、蓝蜻蜓才让会让我兴奋一阵。那时舅舅也很配合,给我做了个“捕虫利器”:长长竹篙的一头绑上水桶大小的铁箍,然后又去老墙角、槐树下给铁箍覆上蜘蛛网。这比一般的网兜厉害多了,我拿着它只消在院子里四处挥动,撞在蛛网上的蜻蜓便在劫难逃。
姐姐家的院子,只在我初中某年为照顾外婆加盖了一小座新屋,以及去年姐姐出阁前整修了大门,其他都略无更改。以至去年十一为她送亲,我坐在旧时庭院,看着姐姐梳化成装和亲家满院喜庆,忽觉时光流转,逝者如斯。
然而从城里去县里的那段路,却总是我的阴影。那些年没有高速公路,从我家到山里的外婆家,途中穿过其他两县,前一个还是平原光景,公路也算平铺直行;然而一到后一个县境内,立刻是山高水远。环山的公路一面临着荒山高壁,另一面就着蜿蜒河谷,自然是曲折变换,绕行苦多。其中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弯道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弯道修得向外倾斜(外边是悬崖),每次从那里经过都能让我睁目很久。不过奇妙的是我从来没晕车一说,即使头昏也绝不会呕吐,其时小我一岁的表弟是我旅途上经常的伙伴,他却没有这样的运气,初中以前每趟山路都必会呕吐。
然而虽没晕车之苦,但四小时的车程对那时的我也是煎熬,尤其公路必经山中一个名为“水吼”的镇甸,那段路两边全是店铺,赶集的乡民(以及他们的摩托车)总是挤满了道路。客车开到这段便总是慢行甚至堵塞,一时间口耳喧嚣夹杂着鸣笛嘶吼,顿时陷入方言土语的大海(这方言我从来都听得懂,但一直不会说),只让我烦躁不安。这也成为我每次去外婆家最深的胆怯。
山中的土菜馆却是我的至爱。那是个奇怪的所在,因为在山路某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居然几个饭馆陆续开张起来,先只有两个,后面几年竟越来越多,到最后大概不下七八家,俨然形成了个停车吃饭的“服务区“。而来往的司机也乐于在此歇脚,这里一度非常红火。大概舅舅有了自己的车以后,我们回去也都是蹭私家车的待遇,这小小的”服务区“虽前距县城也仅一小时路程,但我们总是爱停下来吃顿饭再赶路,以至到后来回外婆家,竟出发前提早算好饭点,正好在中饭或晚饭时分赶到那里吃土菜。
土菜的原料虽必是山中时令的那几样,平日在家里也能吃到,但挡不住它的新鲜可口,以及”土到家“的做法,红烧肉、辣椒豆腐、红烧豇豆还有韭菜鸡蛋,至今思来都称得上我心目中的美味。
至于季节,最好是深秋。这时落叶树变黄变红,松树依然青翠,在山壁上自然形成一片斑斓。若是近处的山头,还能看见金黄的菊花,那些花儿开得细小却明亮、卑微却坚挺,身边尽可以枯颓谢世,只有它们即使冷露寒霜依然不变。有的地方还有涧水,浅浅的流过巨石、流过苔藓,孱弱无声却终年不冻。而雾气也必是秋冬山里的主角,尤其山风袭来,原本停驻的白色瞬间行云流水,轻巧的掠过林冠,转到山脊的另一面了,顺便在枝头叶缘挂满露水如织。
令我最难忘怀的是某个秋冬的夜晚,因了不得已的缘由必须连夜赶回城里。于是一辆小小的车便开在荒寂的山道上,夜灯仅可以照亮前方几米,更远便被黏稠的夜色吞噬。山间有雾,初时不觉,后来竟越来越浓,以至远处原本应该黑森森的山,竟被覆盖成灰白色。这时我坐的这辆车,更像是沧海里的小帆,在白雾海洋里踽踽独行。这样的景象于内心是压抑无助的,我也无聊赖地停止看景,换个舒服的坐姿靠起睡觉。忽地那白色海洋里有一点黄黄的亮光,就在远处山岳上闪动。我揉
揉惺忪睡眼,定睛一看,才分辨出应是人家。但这不妨碍我的思绪,这一豆灯火,有了很多诗意,让我联想到灯塔、烛光和”独钓寒江雪”。
到欧洲后两处在深秋见过那样的光景。一是前年实习每天都坐公司的公车,沿途的高速路就经过一些山。那是与我家不可比的小山坡,但植被不错,秋冬季节也会变成如故乡的五彩斑斓,而且那一片常常起雾,因此多少让我念及过去的风景。另一是去年去哈茨山上看望山上学校的同学,那一路倒确实是环山公路,而且那天大雾弥漫,路边有的地方一片雪白,竟分不出是湖面还是山谷。
只是后来,城里到县里的高速逐段建成,最后全线通车,以前的环山公路被山间的隧道和大桥代替,由曲变直,自然省下不少路程,之前的老路走的车便很少了。在高速上,有的路段和老路并行,公家在其中设了一个停车点,较高地建了个凉亭,供来往的人休憩眺望,偶尔看看老路串起的乡村和市镇。只是那个原本停车
吃饭的“休息区”再也看不见了——那些店家也早在高速通车之际关张大吉,去县城或别处谋其他的生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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