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用零零碎碎的时间又重新看了一遍《新喜剧之王》。
说实话，看第一遍的时候，是非常失望的。因为所有的桥段都没能跑出周式喜剧的窠臼，搞笑的地方没那么搞笑，悲伤的地方也因为过度煽情显得并没有那么悲伤。
炒冷饭。大概是几乎所有人一致的观感。
既然是新喜剧之王，难免会被拿来与上个版本的喜剧之王过来作对比。一样的小人物出身，都是经历了底层中的挣扎一飞冲天。但是尹天仇的成名之路是实实在在的，他有天赋，有磨砺，也遇到了机会。而如梦呢？她在电影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只有“磨砺”，而且被磨砺得几乎让人看不到希望。
为什么？因为她是没有天赋的。
这是个冰冷而又残酷的事实。但是在结尾，如梦也一飞冲天拿下最佳女主角。这成了许多人眼中最大的败笔。我们这一代人，是被教育着“别做梦”长大的，没办法忍受一个没有天赋的人，因为一场凄惨的表演，从此功成名就。
如梦哭得再多，我们依然坚定地认为“梦想不相信眼泪”。许多大V影评也纷纷吐槽周星驰在塑造人物上的失败之处——“没有人可以随随便便成功“”。
童年时代，我们常常认为自己持着一把塑料宝剑就可以睥睨众生雄霸天下。
少年时代，我们常常觉得自己应该不算是平凡人，会怀疑自己也许在某个方面天赋异禀，只是没有被别人发现。
进入成人时代，我们开始想通了，自己根本就是一个资质平庸的普通人，在芸芸众生里，平凡地像个蝼蚁。这还建立在我们很努力的基础上——对，没错，我们其实都必须很努力，才能看起来像是一个平凡的人。
因此，到现在，《新喜剧之王》在豆瓣上得分仅有5.7分，并没有及格。
然而，周星驰毕竟是周星驰，他用一生的创作经历告诉我们，一切并没有这么简单。同样被吐槽“江郎才尽”，如果说当年陈凯歌《霸王别姬》的艺术高度极大地依赖了文本和演员，那么周星驰一路以来的喜剧之路又是依赖了什么呢？当然是他在艺术上的创作才华。
这里我想插一句题外话。想和大家分享一首词。
宋代蒋捷的《虞美人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为什么分享这首词呢？
我从这首词里看到了周星驰艺术创作的三境界。如果把他的艺术创作看成一个生命体的话，皆在《虞美人听雨》的三个人生阶段中。
90年代初期的周氏喜剧是热闹、喧嚣的。赌圣系列，《家有喜事》，《逃学威龙》系列，《武状元苏乞儿》《济公》《唐伯虎点秋香》《破坏之王》等等，周星驰像个爱梦幻的孩子，他生来不是天神就是天赋异禀，与普罗大众几乎是没有关系的，世界像是他的游乐场，在这里，他尽情耍宝，搞笑，醉生梦死。
直到1995年的《大话西游》。这也是一部在出道时不被看好的作品，但后来几乎每句台词都变成了经典。
艺术作品的好坏没有太固定的标准，但对于我，只需要一条，就是能否引发普罗大众的共鸣。在《大话西游》里，周星驰把它演绎成了一部爱情变奏曲。“爱而不得”几乎是每个人都曾有过的心路历程，每个观众从此都有了属于自己的“紫霞仙子”和“至尊宝”。这时候周星驰还是搞笑的，但笑着笑着，突然悲伤了起来。
这个时期的周氏作品，开始刮来悲伤的西风与雁鸣。《食神》《喜剧之王》《少林足球》《长江七号》里的周星驰，开始有了白发。嬉笑怒骂的鬼马之外，人生的风雨吹进来，小人物陆续登上舞台。但小人物并不“小”，因为总是他们能够经历一番“寒彻骨”之后迎来人生盛放的时刻。
人生浮沉之后，总算功成名就。即便没有辉煌灿烂，至少“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人生理想也总该实现了。这也是大多数普通人的期望吧。
还是在一部西游电影里，我看见了周氏喜剧的再一次转变。周星驰的画风开始阴森恐怖起来。《大话西游》传达的“即便爱而不得也要爱”的感情真谛，到《西游降魔篇》里变成了唐僧历尽一切世间众爱之中的“小爱”。
阅尽繁华，唐僧出发，我却总也忘不掉舒淇的无定飞环。
也是从《西游降魔篇》开始，周星驰“消失”了。他做起幕后来，却不再让观众足够满意，直到《新喜剧之王》，周星驰的口碑跌到最低点。
但是好的艺术作品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在我看来，已进入“鬓已星星也”人生阶段的周式喜剧艺术生命，正在蓬勃绽放。
这个发现并非空穴来风，彻底使我改变对《新喜剧之王》的看法的，是一个细节。
电影在一小时零七分二十五秒的那一刻，我看见王宝强挎着一篮子祭品走进了如梦的家。这个细节可能很多人没有注意到。我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王宝强走进屋子里带进来的礼物分明就是岭南人民常用来祭奠逝者的香烛、酒和水果，尤其是他挎的那个篮子，应该可以在很多影视作品里能够看到，就是未亡人在坟头携带祭品时用的篮子。
这一刻包含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那就是如梦已经死了。死在了那晚她接连遭受事业失败和感情创伤、雨夜逆行的路上。也就是说在电影一小时零七分二十五秒以后，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是如梦在临死前的幻想。在她的幻想里，她在像往常接受的一个面试中，因为一段走心的凄惨表演，被选入到周星驰电影中担任角色，并在一年后成功摘得影后，走上人生巅峰。电影的最后这一段，被观众吐槽得最多，因为这一段看起来像是一个孩子可笑的幻想。
我们并没有看错，其实那就是一个可笑而可悲的幻想。只是周星驰安排得太隐晦了，几乎没有人发现。
也就是说，在《新喜剧之王》里，周星驰塑造了这样一个小人物，她没有表演天赋，虽然她很努力，但是她的十几年如一日都在跑龙套，父母不认可，男朋友也背叛了她。在一个悲愤交加的雨夜，她遭遇车祸，被车撞死了。
这还是喜剧吗？这分明是一个悲剧啊。
然而，这个看起来像是喜剧的悲剧，却是我们每一个芸芸众生的投射。
你还记得及最初的梦想吗？我记得小学的时候，学校搞了一个活动，让我们每一个人在横幅上写下自己的梦想，有的人写了科学家，有的人写了舞蹈家、歌唱家，还有人写了宇航员、大富豪......我的小学是在是一座乡村小学，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从五年级开始，就有同学开陆续辍学。升初中的时候，有三分之一的人没有念初中，到了高中，那三分之二人里面只有四分之一的人读了高中，而到最后仅剩的六分之一人里面只有五分之一考上了大学。那么，当初想成为科学家、舞蹈家、大富豪的孩子们呢？他们的梦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死去的呢？
电影里的如梦以隐晦的方式死了。像极了我们当初放弃的梦想。也许坚持了很久，也许根本没有想过要坚持，因为形形色色的原因，我们放弃了。作为社会底层的大多数，我们并没有多少能耐去拥有实现梦想的机会，甚至根本没有梦想。我们亦步亦趋的活着，未曾深刻想过活着的意义，也许——活着就是活着。
鲁迅说，悲剧就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就是将无价值的东西撕破给人看。《新喜剧之王》里，周星驰让草芥一样的如梦各种出丑搞怪，又让如梦随着她的梦想一样死去，周星驰用暗涌着的极大的怜悯，使得喜剧与悲剧在一个小人物的身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和谐与统一。
我是一只蜉蝣，朝生暮死，即便这样，我想我也有做梦活到明天的权利。
我想这是周星驰想告诉我们的。
以此共勉。
以上。
2019/5/5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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