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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上云综(二)

舟上云综(二)

作者: 哈哈吧 | 来源:发表于2024-04-13 11:12 被阅读0次

二 青螭盏

那年春,有个蒙面女子来到苏州风雷镖局,说要托保一口箱子到洞庭湖畔的一个渔村。

司徒雷见这女子身形纤弱,听语声应只十五六岁,问她姓名来历,她却一概不答,只说护镖途中不得打开箱子。那箱子甚为小巧,上了锁,也不知箱中是何物。那女子道:“这是我家的东西,不是偷别人的,你且放心。”

司徒雷闻言却不怎么信。本来寻常镖局都有规矩,不接来路不明的生意,以免惹上纠缠,但这类镖往往报酬丰厚,司徒雷自负剑术甚高,胆气也壮,从前再古怪的镖也接过,见这女子出手豪阔,便答应下来。

那女子似怕有人追来似的,交代完便匆匆离去。司徒雷挑了八名精干镖师,翌日清早启程上路。他将那箱子装入行囊亲自背着,又另置了几口大箱,塞了些衣物绸缎作为幌子,接连走了五天,太平无事。

到第六日,在野径上遇到一个独行劫匪。司徒雷与那劫匪过了两招,忖量出不好对付,便道:“区区几箱布料,何劳阁下大驾?若瞧得上,尽可取走两箱。”

那劫匪冷笑道:“谁要你那破布?明人不说暗话,快把青螭盏拿来吧!”

司徒雷又惊又惑,这“青螭盏”他倒曾听过,那是江南快意阁的镇阁之宝,阁主沈书云一向视若性命。传闻中青螭盏是古藤所制,曾在灵丹仙露里浸过,只消往里注入清水,与人饮下,便有祛除百疾之功,难道说这箱子里便是此物?

司徒雷不及细想,使出真本事,与那劫匪苦斗百余招,刺死了劫匪。往后几日,却又接连遇上拦道的强梁,张口都是索要青螭盏。司徒雷虽将他们杀退,却也折了两个镖师。他改走水路,仍是遭歹人阻截。他将一个水匪擒到船上逼问,与道听途说相印证,这才猜透了端由—

原来,沈书云的独生爱女沈凝盗走了青螭盏,却被沈书云察觉,沈书云将沈凝关在家中,令弟子四下搜寻青螭盏的下落,此事便在江湖上渐渐传开。

司徒雷料想那蒙面女子正是沈凝,有人探到她来过风雷镖局,猜到青螭盏在自己身上,便来抢夺。那快意阁品评天下刀意,阁中弟子精研刀术,阁主沈书云更是绝顶高手,凭他小小风雷镖局,那是得罪不起的。

他一时不知所措。稳妥之计,便是掉头返回,将青螭盏亲自送还快意阁,但他答应沈凝在先,此举未免失信,况且已收下报酬,又折损了两个镖师,如此半途而废,着实不甘,只悔不该贪财接下这镖。

司徒雷思来想去,愁恨交加,竟患下重病,镖师劝他上岸求医,他却只枯坐船头,眼望浩浩江水,道:“水上走镖,规矩是人不离船。病死倒好,一了百了!”

当是时,船边流过一叶小舟,舟中立着一个白衣少年,忽而迈上船来。众镖师大惊失色,竟都没看清他上船时的身法。

司徒雷霍然站起,见来者只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公子哥儿,便道:“哪家的毛头小子,不去念书,也来充匪贼?”

那少年道:“在下云陌游,见过司徒前辈。适才听前辈说患了病,我不是匪贼,却略晓医道,或能有助于前辈。”

司徒雷见这少年神情洒淡,身姿浑然融入清风江水,然而细看两眼,又觉他站在船上如立云端,似要飘飞一般,不禁暗自称奇,道:“阁下风骨奇绝,定是大有来历,不过我这病是心病,怕你治不了。”

那少年云陌游道:“即便在下治不了,但那青螭盏岂非能治百病,前辈何不一试?”

司徒雷道:“你是想诱出青螭盏藏在何处,当我不知?”

云陌游微笑道:“难道不在前辈身负的行囊里?”

司徒雷沉脸不语,仔细思量,总归已是进退两难的关头,哪怕日后快意阁兴师问罪,也好过半道上窝囊病死,想到这里,哈哈一笑,解开了行囊。

六个镖师挥舞兵刃,将云陌游围住。云陌游恍如未见,只负手看着江上白鹭聚散,似已出神。

司徒雷指上运劲,去拗箱子上的锁,那锁很是坚固,却拗不断,他拔剑欲砍,忽感整条船微微一震,那锁啪嗒一响,竟弹开了。司徒雷一惊,猛然侧头看向云陌游。

云陌游的手离开了船舷,颔首致意:“前辈请吧。”

司徒雷暗自骇异,定神打开箱子,里面果然是个藤盏,他舀满江水,静置良久,水映盏壁,隐约可见盏中似有一道细影。司徒雷笑道:“还真有螭龙吗?”一口饮下,却没什么特异之处;过了一炷香时分,病症仍无丝毫好转。

云陌游道:“既是如此,容我烹一碗药茶。”

司徒雷任由云陌游借用船上炉火烹茶,船上一时寂静。等到云陌游将茶水倒在碗里,司徒雷忽问:“这青螭盏是假的?”

云陌游道:“青螭盏是真,能祛百病之说是假的。”

司徒雷叹道:“不错,世上哪有如此神异之物,我早该想明。”他将藤盏放回箱子,重新扎好行囊,从云陌游手里接过了茶碗。一个镖师叫道:“总镖头,小心他下毒!”

司徒雷摇头一笑:“我眼光虽浅薄,却也瞧得出云公子绝无歹意。”喝下茶水,不多时浑身透汗,自觉已好了大半,恰逢船家煮好了饭,便道:“多谢。我们要开饭了,云公子若不嫌弃,就凑合着一同吃些。”

船上吃食粗陋,只是将剩饭铺上咸鱼腊肉蒸过,司徒雷道:“实在怠慢了。”云陌游倒似颇觉可口,微笑道:“这几年餐风露宿,四处寻访刀意,难得安稳吃一碗饭。”

司徒雷方要细问,忽听船舱外有人道:“司徒兄可在吗?请现身一晤。”

来人是个面皮黑黄的中年文士,见到众镖师后拱手施礼,却不看云陌游一眼。

司徒雷问明他来意,却也是索要青螭盏,便道:“要拿宝贝,须凭本事。”

那文士从袖里取出一柄小巧的玉刀,伸臂将刀平平递出,道:“请。”

有个镖师拿剑去挑玉刀,刀剑方一触,那镖师便跌飞出去,撞在船舷上。镖师们面面相觑,又有三人去砍那玉刀,无不碰着即飞,那文士却始终纹丝未动。

司徒雷沉声道:“好得很!”踏前几步,双手握住阔剑,自上而下缓缓压向玉刀,刀剑交叠的一瞬,司徒雷手上青筋暴起,玉刀被剑刃压低了一寸。

那文士无声一笑,司徒雷全身如遭雷电滚过,仰天就倒,情急中将剑尖插入船板,堪堪稳住身形。文士招了招手,一艘画舫从船后追了上来。

司徒雷道:“阁下留个字号吧。”他见这文士脸色黄暗,又道:“莫非阁下便是‘金面玉刃’罗振?”说完忽觉背上一轻,行囊已到了文士手里。

那文士擦肩掠过司徒雷,走出几步,飘身上了画舫,道:“叨扰了。”随后那画舫便靠岸去了。司徒雷脸色惨白,他活到四十岁,走镖十余载,今日头回失镖,可谓奇耻大辱。众镖师鼓噪着要靠岸去追,司徒雷却只摇头苦笑。

云陌游道:“方才承蒙款待,无以为报,前辈若想拿回行囊,在下倒可一试。”

司徒雷一怔,道:“那可太犯险了,那人修为着实深不可测。”

云陌游道:“权且试试。”众镖师奋力划桨,船掉头靠岸。画舫仍泊在岸边,那中年文士手提行囊,正倚船舷而立,见云陌游来到,苦笑道:“方才我假作未看到阁下,实是不欲与阁下争斗,相见不如不见。”

云陌游踏上画舫,道:“相见岂是不见?然阁下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或也算不得相见。”

那文士沉默片刻,径直又递出玉刀。

云陌游伸出两根手指,搭在玉刀上,那玉刀倏忽碎了,露出纤细的铁刃,原来那玉只是一层刀鞘。云陌游手指抹上泛光的锋刃,那锋刃瞬息也碎了,碎玉和铁片撒在船板上,声如叩磬。

司徒雷耳中一阵低沉嗡鸣,见那文士仍握着无刃的玉柄,云陌游的手指也虚搭着,似乎玉柄前端的空无中仍有一截刀刃。画舫猛然下沉了几分,仿佛有庞然重物登船。

那文士低头看自己的左臂,臂骨里接连传出咔咔微响,他笑了笑,左手一扬,将行囊甩还给司徒雷,画舫剧烈一摇,水花四溅。云陌游道:“多谢了。”

众镖师不明所以,但仍欢声雷动。司徒雷眼前一晃,云陌游已在身侧,道:“走吧。”船行出片刻,司徒雷回望见那文士右手捏着玉柄,仍未收回,如与故人执手。

云陌游道:“不知司徒前辈是要将青螭盏送往何处,可否相告?”

司徒雷回过头来,既感动又佩服,连声谢过,答道:“是送到洞庭湖边一座渔村,给一个名叫叶六郎的村民。”

云陌游道:“原来如此,难为沈书云了。”

司徒雷道:“快意阁的阁主?他怎么了?”

云陌游道:“方才那文士,便是沈书云。”

司徒雷一惊,斟酌道:“早知如此,便让他拿了去,也算物归原主。”

云陌游道:“他易容成旁人模样来夺青螭盏,实另有用意。他初时在这船上,只是借力打力,后来在画舫上流露出本真的刀意,我才猜出他的身份。”

司徒雷道:“沈书云究竟有何用意?”

云陌游却道:“司徒前辈当听过叶流笙的名字吧。”

“自然听过。”司徒雷颔首。叶流笙的萧歌刃昔年是江湖第一名刀,人称“冷歌萧吟,天下一斩”,几可谓无敌,后来叶流笙败在岳空山的刀下,就此不知所踪。

云陌游道:“叶流笙败后眼盲耳聋,我不久前探知,他正是隐居在洞庭湖畔。如今看来,江湖传闻沈大小姐痴恋叶流笙,应是不假。她送青螭盏去,是想治愈叶流笙的耳目。”

司徒雷道:“但青螭盏其实却无此功用。”

云陌游道:“不错,沈书云自然也知,故而他担忧的并非女儿盗走青螭盏,而是那青螭盏治不好叶流笙,引得他父女生出嫌隙。”

司徒雷道:“回想当日在镖局,那沈凝语气凝重,应是深信青螭盏之效的。沈书云假扮旁人夺走青螭盏,便没人知道青螭盏的真相,沈大小姐也只会迁怒于风雷镖局。—万幸云公子又夺了回来。”

云陌游摇头道:“此事尚未了结。我本也是打算前往洞庭湖,如前辈不见怪,倒可同行。”

司徒雷自是答应。

往后几日,再没遭遇什么水贼江匪,却渐有江湖消息传开:金面玉刃罗振取走了青螭盏,风雷镖局夺回来一个假的,却不自知。司徒雷知道这是沈书云的安排,愤恨不已,却也无可奈何。

沿途花船往来,两岸人烟繁茂,云陌游随兴赏看,时有笑语。按镖局规矩,走水镖应昼寝夜行,避开热闹,但司徒雷深服云陌游,索性任意行止,如游山玩水般。镖师里有几个使刀的,见自己所学刀术云陌游无不熟稔,便常来请教。

船近岳阳城,改走陆路,来到了那渔村。云陌游道:“这渔村近年来出了一桩奇事,在村边水畔,不时能听见鲛人歌唱。我也是在岳阳城里听闻,才知这村子所在。”

司徒雷愕然道:“洞庭湖里真有鲛人?”

云陌游微笑道:“料想那是叶流笙在练刀,萧歌刃施展开时刀鸣如歌,被村民们听到罢了。”

午后,一行人在村里打听,得知叶六郎正在村西的湖边。司徒雷本以为当年名满天下的叶流笙定是一位翩翩公子,然而来到湖畔,却见一个赤膊的年轻人正自晒网,古铜色的肌肤和寻常渔民无甚区别。

云陌游上前几步,道:“在下云陌游,幸会叶兄。”叶流笙点头道:“幸会。”

司徒雷脱口道:“你怎么能—”他见叶流笙双目俱在,又能听见云陌游说话,大觉奇怪。

叶流笙笑道:“须走近了说,或吐字重些,我才能辨出话音。”司徒雷寻思良久,忍不住追问了两句,骇然惊佩:叶流笙耳力已失,但触觉尚存,他是靠别人唇舌引动的微风来辨音。此等察微之术,几已入神,若用于对敌听招,无怪他能有当年盛名。

叶流笙听明来意,接过青螭盏,摸索两下,随即抛还,笑道:“若用来喝酒,嫌小了些。”他领着众人来到平日所居的小屋,屋檐下晾了成串的咸鱼,屋里胡乱放着些渔具,布置得甚是粗陋。

司徒雷见地上扔着一柄刀,似是白木雕成,刀身有细微的裂纹和孔洞,不知是损坏了,还是本就如此,当即问:“这便是萧歌刃吗?”叶流笙道:“不错。”交谈一阵,司徒雷见叶流笙似不爱提及沈凝,便也不再说起。

叶流笙生起灶火,烹了茭白、银鱼、莲藕等几味菜蔬,又从邻家借来食盒盛了,道:“屋里狭小,咱们到湖边吃喝。”又去村头打了酒。

众人临湖饮酒,闲谈笑语,渐至月升。司徒雷往常忧心于镖局得失,与云陌游相遇后渐渐放开心性,到那夜更是酩酊大醉,躺倒在湖畔软沙上,迷糊听着云陌游与叶流笙交谈,似懂非懂,但听着听着,似乎云陌游竟要与叶流笙斗刀了,神志惊醒了些许,坐起来见两人一左一右,远远地站湖水边,叶流笙提着那柄白木刀,正朝云陌游缓步走去。

司徒雷挣扎站起,奔向两人,惊觉耳边萦绕着一缕幽长的呜咽,隐有若无,婉转如歌。他望见叶流笙的刀晶光闪闪,湖面水花乱跳,时有鱼跃,暗想:木刀何来刀光?再一望湖面,猛然看到那刀光映在湖面竟长达百丈!他眨了眨眼,醒悟那不过是月光洒在湖上罢了;他奔到了近处,叶流笙步子渐缓,在云陌游身侧站定;他没瞧出什么凶险来,但叶流笙和云陌游都神色凝肃;他看到云陌游手里端着那青螭盏,盏中不知是水还是酒,他莫名觉得湖面骤然黯淡,仿佛湖光月色已尽在盏中。

云陌游扬手一挥,一蓬清光从盏里洒向湖面,刹那间司徒雷瞧得恍惚,似有条青色的螭龙当空游动,落入湖水。

几乎同时,叶流笙掷出了萧歌刃,木刀在飞越那片水光时倏然散碎,如月光融入湖水,就此消融无踪。

那片光在司徒雷眼前久久晃动,他醉意上涌,隐约听见叶流笙说“是云公子胜了”,心神一松,坐倒在沙地上。不知过去了多久,耳边传来了清冷的歌声,空空濛濛,断断续续:“宝阶斜转春宵永……光动万星寒,曳冷云垂地……是鲛人织就,冰绡渍泪……”

司徒雷侧头看去,叶流笙已走了,云陌游独坐湖边,白衣孤清如月,正轻声而歌。那歌声亦真亦幻,在司徒雷耳中越来越清晰,却又越来越遥远—“独记梦入瑶台,正玲珑透月,琼钩十二。金缕逗浓香,接翠蓬云气。缟夜梨花生暖白,浸潋滟、一池春水。沉醉。归时人在,明河影里……”

翌日,司徒雷问过云陌游,得知云陌游是为岳空山的刀意而来;而叶流笙的盲聋并非眼障耳障,而是心障,他借与云陌游斗刀,将久存心中的岳空山刀意迫散而出,从此耳目复原。

司徒雷与云陌游在岳阳分别,叶流笙留下了青螭盏,说会交还给快意阁。一月后,司徒雷收到了沈凝的书信,深谢他走镖送盏之举,随信而来的还有一箱珠玉珍宝。

司徒雷从前心盛气傲,仗剑求名博利,经此一事后,却转变了心境,自知剑术比真正高手实在天差地远,混迹江湖多年,不过随波逐流罢了。此次若无云陌游相助,定过不去难关,若再遇危境,怕也只得束手待毙。想通后,他把那箱财宝给众镖师发了安家费,索性散了镖局,在苏州闲居。

司徒雷孑然一身,走镖积蓄颇丰,淮河水患时他变卖家财,换成粮食,提剑押车北上,路遇两拨山贼,得知他是去救灾,又都退去。回到苏州后,他有时给人驾车,有时卖些茶粥,日子过得甚是清苦。

十年前,司徒雷听闻云陌游转修剑术,在苏州郊野击败了陆青渊,想着云陌游或会再回苏州,便在翌年三月初七早早赶来枫桥,却是空等了一日。俯观桥下流水,遥想洞庭月色,回顾平生争逐,百感交集,埋剑而归。他一直感念云陌游的恩义,此后年年三月都来枫桥边等候,直至今日。

……

司徒雷慢悠悠讲着,不时倒酒与韩固对饮。韩固听得血热兴浓,碗到即干。司徒雷讲完后,茶棚里短时一静。

三人对司徒雷散财赈灾之举均心生敬佩,萧晚道:“你这老头,倒也不是一味小气。”卢飞尘灌下一碗酒,斜眼打量韩固,见他饮酒至此眼神仍未迷醉,倒有些讶异。

韩固目露追忆之色,忽道:“沈凝沈大小姐,我也曾见过的。”

司徒雷奇道:“你怎会见过?”

韩固道:“那快意阁是在杭州吧?七年前,我随云公子从蓬莱去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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