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87年秋,深夜,细雨,津港。
灯塔的气灯如一柄辉世的利剑,将夜色同雨幕切割,数之不尽的集装箱垒成小山,如怪兽蛰伏黑暗。
这个北方最大的港口,此时寂静的可怕,唯一的声音就是从港口外传来的汽笛轰鸣,沉闷的好似太古魔牛的低吟。
肖卫东站在码头上,亲信替他打着伞,他就像一个明清年间的朝廷重臣,双手插在袖管,微微佝偻着背,双眼眯成一条缝,静静眺望海面,等待那一艘远洋游轮的到来。
在他身后,两列黑衣人撑着黑伞,夹道而立,狂热的视线透过伞缘垂下的雨幕,几乎将雨水烧焦。
汽笛声逐渐停歇,游轮已经入港,这是一艘看上去十分诡异的皇家游轮,它通体雪白,船舷上一个金文写成的“姬”字熠熠生辉,黑色的密密麻麻的花纹布满了整个船身,仿佛被无数条黑蛇紧紧缠绕。
搭桥从舱口缓缓探出,稳稳落在码头。
紧接着,舱口阴影中传出清脆脚步声,灯塔的气灯旋转着切割黑暗,切到搭桥,切出一个矮小剪影。
肖卫东走上前,盯着那向他走来的黑影,皮鞋跟敲打在搭桥发出的哒哒声越来越近,最后,一个男孩出现在他的视线。
他一愣,有些狐疑地打量那个男孩,男孩穿了一身西服,玉质的袖扣,烫金的胸针,梳了个大背头,剑眉星目,眸子乍一看就两道黑,跟猫一样,漠然无情,在这个眼神下,他有些喘不上气。
“您是…周星野先生?”他试探地问,右手下意识地旋转着左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
男孩抬起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不发一言,他的心头一颤,不由自主地低下身直至男孩能与他平视,仿佛冥冥中有莫大的威严在迫使他低头。
“肖家的人?”男孩说,声音微冷。
“是!”肖卫东的眼角微微一跳,小声应道,“在下肖卫东,忝为肖家对外话事人。”他用余光瞥了一眼空荡荡的舱口,小心翼翼地说,“周先生,您一个人来的?”
男孩点了点头,越过肖卫东向前走去,“我从不浪费时间,三天后,我要抵达辽河!”
肖卫东吞了口唾沫,用袖口抹去脸上雨水,快步跟上男孩,“周先生放心,无需三天,车都安排好了,保证您后天就能抵达辽河,明天中午还有一个接风宴,宴后咱就上路,绝不耽误时间,您看?”
男孩止住脚步,扭头看他,一双眸子黑洞般深邃,“我说过,我从不浪费时间,如果不想肖家毁在你手里,就把小心思都藏起来。我记得,当年那件事情,好像不止你一个肖家!”
听到男孩的话,肖卫东冷汗涔涔而下,汗水瞬间湿透褂衫,他愣在原地心思急转,想到眼前人的身份,便一咬牙一发狠,一边一个的扇起自己巴掌,“是小人的不对,是小人的错,周先生千万不要迁怒肖家…”
男孩厌恶地皱了皱眉头,正打算转身离去,却被肖卫东左手上的扳指吸引了注意力,“这扳指哪来的?”他问。
“啊?”肖卫东的脸已经红成了猴子屁股,看得出他每一记耳光都使出了十二分的劲,他肿着嘴,含糊不清地说:“这扳指,这扳指是小的前些日子从蓟京一小摊上淘来的,据说是缅国翡翠,周先生如果喜欢就拿去,小的家中还有许多其他珠宝,周先生全拿走也没事——”
“不用了!”男孩打断了他,看着翡翠扳指若有所思,“卖给你扳指的人长什么样?”
“不高,蒙着面纱,当时小的还想这人挺神秘,所以印象深刻,对了,是个女的,声音很好听,要不是蓟京不是小的地盘,小的还真想把她面纱摘了,看看底下长什么模样!”肖卫东一边回忆一边怪笑,笑起来扯到红肿的嘴角,又捂着脸痛嘶起来。
男孩没有理会肖卫东忽然像被邪祟附体似的反常,站在原地若有所思,他举起手,腾空画了个半圆,画到一半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把手放下,抿了抿嘴唇,转身向停车场走去。
肖卫东见状连忙跟上,在男孩没有看到的地方,他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一眼男孩未画完圆的半空,用力摩擦了几下扳指,扳指瞬间变得通红,像是鲜血沁入翡翠。
凌晨两点,肖卫东一行人回到肖家老宅,这里他不常住。
肖家是个大家族,子孙后代像一株树般在海河市以及华夏的东北部生根,肖卫东是肖家的长孙,既是肖家对外的话事人,也是海河商会的会长,平日都住在商会豪宅,很少回老宅。
老宅住着肖家上了年纪的长辈,以及一些在海河本地工作的子孙的儿女,大概十六七岁的年纪,他们被父母送回老宅接受家规学习,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负责伺候的佣人。
此时夜已深了,不管是长辈还是年轻人都已进入梦乡,但肖卫东一回到老宅,却惊讶地发现打他记事起就没有用过的会客大厅此时竟灯火通明。
他不顾湿漉漉黏在身上的衣服,抬脚迈进大厅,大厅中央摆了一张自买来就没用过的西式长桌,年逾七十余岁的老祖宗坐在上首。
肖卫东走进大厅时,老祖宗正拎着茶壶让仆人斟满,见肖卫东进来,老祖宗激动地站了起来,“卫东,周先生呢?还有你脸怎么了?”
肖卫东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码头太黑不小心摔了一跤。”说完,不等老祖宗追问,他转过身跑了出去——他去请周星野来会客厅。
三分钟后,周星野坐在老祖宗的下首,二人相谈甚欢。
“太快了,一眨眼又是十八年过去,昌旭先生、元天先生的英姿好像还在眼前,星野先生就已如约而至,老夫啊,还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下一个十八年…”老祖宗苍颜白发,皱纹似沟壑纵横,他慢慢悠悠提起仆人斟满的茶壶,倒出的竟是酒,场间酒香四溢。
周星野鼻翼扇动,不动声色地远离那酒壶半尺,“祖父、叔父也常常与晚辈念叨您老人家的丰功伟绩,以您的能耐,再活十八载应该不是问题!”周星野此时的语气倒是少了许多冷意,听起来更像是个温厚敦礼的邻家少年。
“得了吧,我就一凡人,比不得你们——”老祖宗摆摆手,正欲往下说,却被周星野厉声打断,“肖老爷子,慎言!”
老祖宗脸色微变,知道自己失言,旋即打起哈哈:“老夫说到底也只不过是替元天、昌旭二位先生打打下手,若用元天先生的话来说,没有他老人家,我这个只会打枪的家伙恐怕早嗝屁了,哪轮的上坐拥这般大的家业…”
“老爷子自谦了,您当初可是海河最准的神枪手,叔父、祖父来华的两次行动都离不了您的帮助。”
“星野先生谬赞,我受之有愧——咦,卫东来了,听说你要给星野先生办个接风宴,有这回事吗?”肖老爷子看到洗了个热水澡回来的肖卫东,问道。
起初还气定神闲,到了话末,肖卫东只觉一股扑面而来的煞气,吓得他双腿直打哆嗦。
他刚换上的衣服顷刻间又被汗水打湿,只听噗通一声,肖卫东双膝跪地,“老祖宗,孙儿这就取消接风宴,明儿一早就带周先生去辽河,绝不耽误一分一秒!”
见他言辞恳切,老祖宗满意地点点头,转过头朝周星野说:“先生怎么说?”
周星野朝老祖宗笑了笑:“肖老爷子如何处置,晚辈便如何遵从。晚辈此番来华,为的就只有那件事,除此之外,晚辈不想招惹无端的是非。”
老祖宗点了点头,抿了一口酒,双颊变得酡红,“老夫明白,但老夫得提醒先生一句,辽河肖家可不比海河肖家,三十六年过去,便连老夫也少有踏足,不晓得那帮老家伙是不是还像当初那么迂腐,老夫只恨自己老骨头一把,没法儿与先生一同前去——”
“咳咳…”
这时,大厅二楼传来一连串算不上浑浊的咳嗽声,老祖宗脸色一变,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瞧我这脑子,上了年纪就是记性差,都忘了曾为先生找了一帮手这事儿了!”
见周星野不明所以,他一口饮尽杯中酒,接着屈指轻弹,瓷杯凌空炸起,只听一声枪响,刹那间,瓷杯碎成齑粉,落在桌面白茫茫一片。
周星野瞳孔猛缩,目光落在纷纷扬扬洒落桌面的瓷杯粉末,肖老太爷一枪击碎杯子,隐藏在暗中的神秘人又以三枪击碎杯子碎裂后的碎片,从而形成眼前细盐似的大片雪白。
击中一只凌空瓷杯,已经很难,更别提抓住杯子碎裂的瞬间将碎片统统击碎,而最令人赞叹的是那个神秘人将三枪融汇于一声枪响中,形成一共只开了一枪的假象。
此等枪术,便是见识广阔的周星野也不得不暗叹高明。
他抬起头看向二楼栏杆,高悬的水晶吊灯将二楼衬的朦朦胧胧,一个曼妙倩影凭栏而立,马尾辫高高梳起,柳叶眉樱桃嘴丹凤眼,观其面相,扑面而来的凌厉。
“肖兰绽,老夫这一身枪术十之八九都传给了这丫头,有她在,想必先生你也会轻松一点。”
就在老祖宗介绍的同时,肖兰绽一个翻身从二楼跃下,她身姿高挑修长,落地时呈三角姿态,气势汹汹如同一只大草原上狩猎羚羊的母豹。
“老祖宗,他就是您说的大人物?”肖兰绽上下打量了周星野一番,丝毫不掩饰她的轻蔑,“我看不过是个半大孩子,您不会弄错了吧?”
面对她的质疑,周星野微微一笑不说话。
换作是肖卫东说出这番话,必然会遭到老祖宗的责骂,但显然肖兰绽在老祖宗的心中地位不一般,他摆摆手,神情怀缅,“三十多年前,老夫第一回见到元天先生,他当时和星野先生差不多年纪,狼狈落魄,兰绽,星野先生的厉害,等你过两天就会知道了。”
肖兰绽撇了撇嘴,却不再多说。
从小到大老祖宗什么都依着她,唯独提到那每隔十八年才现世一回的姬家,老祖宗竟曾因她出言不逊而罚她三天三夜不许吃饭,即使她哭到嗓子坏了也绝不心软。
在肖家,姬家的存在算不得秘密,肖家上下都知道肖家在遥远的海外有一个大靠山,每隔十八年就会派人来华,至于所来为何所做何事,除了老祖宗外,就只有一些上年纪的长辈清楚。
肖兰绽曾借着自己受宠向长辈旁敲侧击过,原本慈眉善目的长辈一提及此事就立马变脸,对其中隐秘讳莫如深。
直到今天,她肖兰绽才真正有机会去接触这个肖家最大的秘密,只是——她抬起眼帘,看了一眼周星野,卖相倒是蛮好,家教也算不错,像是个从大家族里走出来的公子,但就这小胳膊小腿的,姬家派他出来是认真的吗?这小家伙,老娘一只手就能捏死好吗!
“肖老爷子,时候不早了,不知晚辈今夜在哪儿休息?”周星野见老爷子神情怀缅,一幅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的趋势,连忙问道。
老爷子一愣,回过神,“卫东,还不快带先生回房!”
一直跪在地上的肖卫东都快睡着了,他堂堂海河商会会长平日里锦衣玉食,已经好多年没吃过这个苦了,听到老祖宗的话,他迷迷糊糊抬起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是是,我这就带先生回房!”他踉踉跄跄爬起身,快步小跑到周星野身后。
待周星野与老祖宗话别后,二人一同离开会客厅。
老祖宗目送二人一路离开,才朝肖兰绽说:“兰绽,这次的行动目标以及可能会碰见什么,爷爷都记在纸上放入了这只锦囊,一旦遇到危险,你就打开锦囊,多半能逢凶化吉。”他从怀中掏出一只锦囊塞入肖兰绽手里。
“爷爷…”肖兰绽揣着锦囊,有些迷糊,“不就是送那小孩去辽河吗?能遇见什么危险?辽河肖家兰绽不是没去过,不觉得那像什么龙潭虎穴啊?”
老祖宗不回答她,只是抿唇微笑,“时候不早,你也该回房休息了,记住一定要养足精神,接下来的几天可不简单!”
爷爷莫名其妙的叮嘱,让肖兰绽一头雾水的同时也紧张起来。
她亦步亦趋向大厅外走去,在走到门口时,她下意识回头望,只见老祖宗在水晶吊灯之下笑得无比诡异。
一股彻骨凉意涌上全身,她如坠冰窖,连忙晃了晃脑袋,马尾辫一跳一跳,把那些不该生出的杂念抛却,只道是夜深露重,有些着凉。只是她身体素质不输于职业军人,哪里会有着凉这一说。
她心中无比清楚,但有些事,她不敢细想。
“先生,到了。”
另一边,肖卫东将周星野送到一幢独栋小楼外,他一边说一边打颤,上下牙床不停打架,喷嚏憋在鼻子里不敢打,夜寒料峭,再是先前淋雨,他怀疑自己别是感冒了。
周星野仰起头打量这一栋小楼,外壁爬山虎布满半墙,深绿如藻,娇白月光穿过树荫,映于楼前斑斑驳驳,门上有牌匾,匾上书“元天阁”三字,字字如龙。
他的目光在牌匾停留了刹那,然后垂下眼帘,率步径直入楼。
肖卫东目送周星野入楼后,长吸一口气,皱了皱鼻子,一连打了一串喷嚏,树叶簌簌作响,叶落遍地。他惬意地喘了口气,环顾四周,见没人看到,又紧了紧身上衣服,快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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