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究竟是谁呢?就算下定决心离开这里,她的回忆还是非常混乱。
车河紫坐在花园里,托腮思考。
周围,太阳烘焙好花香,再盛情难却地塞进女孩们的鼻腔里。身着白裙的女孩们在花海里玩闹。她们手腕的银铃发出悦耳声响。
记忆告诉她,她出生在孤儿院。但近来的幻觉却告诉她,她拥有很多孤儿院之外的回忆。
严月的占卜,槐序的忠告,还有院长百索神秘莫测的笑容。
这让她心神不宁。
但无论如何,她已经决定离开孤儿院,寻找答案。这算是背叛么?百索对自己不薄,她却不辞而别。但决定去留是车河紫自己的自由。如果百索真的爱自己,应该也会尊重她的决定吧。
今早严月没有来,现在已经是午后了。她的房间里空空如也。同寝室的女孩们说,她昨晚去大厅接百索之后就再没有回来。
平常院长不在时,严月就像母亲一样温柔守护着所有人。这一次她的突然消失,让忧愁的阴云环绕在女孩们心头,本来孤儿院的大家为她准备了生日会,结果却扑了个空。去找百索,院长室却大门紧闭,百索留下纸条,说自己有事离开,傍晚回来。
这算好事。因为车河紫傍晚就要离开孤儿院。
但这也不算好事。因为昨晚槐序他们决定,要把严月也救出去。
车河紫感到不安。
百索真的会把到了年龄的女孩变成玩偶吗?
车河紫内心直犯嘀咕。她不相信百索会是这样的人,而且她如此热爱自己的孩子,没有痛下毒手的理由。可她至今为止从未见过更年长的女孩,偌大的孤儿院,两百多名女孩,从未有人离开,所有人却都在二十五岁以下,这实在不可能。
不知道槐序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车河紫也担忧起修补师的境遇。就算百索不在,孤儿院里大量的“佣人”也是不小的障碍。
阳光晒在身上,痒酥酥的。她突然起身。光坐在这里不是办法。她不希望自己如同羔羊般待在原地,稀里糊涂得知所谓的“真相”,又稀里糊涂被援军救走。她决定在离开之前,严月下落也好,消失的女孩们也罢,她要去自己寻找线索。她预感,一旦离开了孤儿院,恐怕就永远无法得知答案了。
车河紫返回孤儿院内。
进门后,中央大厅空无一人,玫瑰花窗璀璨夺目。
女孩们要么在屋外玩乐,要么开始一天的劳动,这里竟显现出罕见的冷清。
车河紫突然觉得头晕目眩。
恍惚间,她看见大厅颜色变成诡异的昏黄。同样的场景,却显得破旧不堪,甚至连头顶的玻璃天窗都残缺不全。她环顾四周,在大厅边缘多了一层白布。随着视野走近,她愕然发现,白布之下有什么隆起,勾勒出人形轮廓。她仔细数来,数量足足有十具之众。
是孤儿院的女孩们么?她们为什么要睡在大厅里?地板很冷啊。
车河紫难以理解。
视野一转,一位身着白纱的女性跪在白布前,正是百索。
只见她缓缓掀起白布,在这之下,安安静静躺着几位肤色惨白的女孩。她们年龄有大有小,双目紧闭,身体僵硬,却无一例外瘦弱不堪。
就算视野昏黄,车河紫也本能地察觉出,女孩们身上散发出一股令人悲伤的寒冷。
她莫名害怕起来。
周围,好像有苍蝇在半空飞舞。
面前的百索抱紧那些孩子,无声流泪。
眼前一闪,车河紫发现自己还站在大厅,一切都是崭新的,外面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直到抬手摸脸,她才发现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她又看见了奇怪的幻觉。但这次的幻觉,却好像发生在很久以前,而且比起她自己的,更像是百索的回忆。
不过这无法阻止车河紫。稍作休整,她决定先前往院长室。因为昨晚,严月最后一次出现时,百索就在她身边。
车河紫有些紧张。因为之前,她还从未去过院长室。
她预感,这次定能有所发现。
就在车河紫动身的同时。
玩具室内。
“找到了吗?”墨斗突然趴在男孩背上问。
“别急。你倒是好好放风啊!”槐序被吓得虎躯一震。此刻他打开玩具柜,在里面四下搜索。
“可我想找敌人打架……”墨斗委屈地撒娇。
依靠墨斗的力量,现在他们处于隐蔽状态,甚至连对话也只有彼此才能听到。以防万一,还得有人负责警戒。若此刻女孩们推门而入,看见柜子大开,玩偶飞舞,这和直接暴露没有区别。
槐序没有理她。
“你说,如果这些人都是因为作恶多端才被百索变成玩偶,我们岂不是帮助他们越狱了?”不知是察觉端倪还是歪打正着,墨斗嘟囔。
“那就更应该把他们带走。就算是犯人,也不能把他们丢在这自生自灭,得丢牢房才是。虽然这次我们只救一个,但这些玩偶我们迟早要全拿走。”
槐序嘴上反驳,手上动作也不停。
很快,他在抽屉底层发现了一个肥胖的玩偶,脖子上拴着银铃。看它衣服颜色和外形,都与昨晚步摇的描述一致。看来这就是目标。
确认无误后,槐序拿起玩偶。
玩偶居然纹丝不动。
他心中奇怪,又用力扯了几下。这一拽,两人才发现,一道五色绳正拴在玩偶背后,上面挂满银铃。
顷刻间,铃声响彻房间,一路传到走廊,仿佛整座孤儿院都灌满警报。
“糟糕!中计了!”槐序惊呼,顺手拔出匕首砍断五色绳,将玩偶收入腰包。
待两人前脚刚跨出玩具室房门,便已经被大群佣人围成个圆。
走廊上顿时“人”满为患。外围的女孩们看见这么多佣人聚在一起,纷纷好奇地探头探脑,却什么也没发现。
槐序和墨斗背靠背站在原地,与数量众多的敌人对峙。佣人们无法感应到入侵者的气息,但还是顽固地守在附近,不知会僵持到何时。
“我能把它们全拆光嘛?”墨斗兴奋地向搭档请示。
“先不要轻举妄动。它们不可能发现我们。”槐序示意墨斗与自己缓缓退回玩具间屋里,“等它们消除戒备,应该就会离去。现在还没有必要交手。”
两人便互相挽着手,与敌人对视。槐序用手肘缓缓抵开房门,打算先撤回屋内。
这时他背后碰到什么轻飘飘的物体。
他条件反射般回头。
鼻尖扫过佣人身上的白纱,有些发痒,同时寒气扑面而来。
后路也被佣人切断。
他浑身发毛。
这些“佣人”就像是吊在空中的白纱,内部膨胀,隐约显现出人形。
通过这次近距离接触,槐序才发现,在半透明的白纱内部,里面除了五色绳以外空无一物。五色绳血管似遍布白纱内侧,不停蠕动,操纵这具“身体”做出各类动作。明明是无生命的物体,却表现出类似人类的行为,这点就足够毛骨悚然了。
空荡荡的白纱面向两人。虽然很不想承认,槐序还是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不知为何,他们的位置暴露了。
“怎么办?被彻底包围了!我们要全军覆没了!”墨斗故意刺激槐序。
闻言槐序一咬牙,挥手下令:“突围!”
在走廊上,女孩们惊讶地发现,刚刚还围成一群的佣人们,此刻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高高抛起,白色碎纸般洒落半空,接着撞上天花板,白纱因为冲击揉成一团。
大批大批佣人前仆后继。这股白色洪流来势汹汹,却被某种怪力一分为二,它们被狠狠扔到两旁,就像河水遇见顽固礁石。
佣人们节节败退。这时增援部队从后方赶来,局势逆转。
佣人们以量取胜,它们再度围成圆圈,展开白纱,五色绳如同捕食器官倾泻而出,从四面八方向包围圈的圆心扑去——
白光一闪,墨汁四溅。
五色绳被黑色浸透,随即腐化殆尽。
墨斗与槐序现身。只不过,他们悬浮在走廊半空。
看见入侵者,女孩们惊叫着逃跑。
“都已经这样了,捉迷藏就到此为止!干脆一路杀出去!”墨斗摩拳擦掌。
“你等的就是这个吧?”槐序叹气。
越来越多的佣人在此聚集。
“墨斗,上了!先去安全屋!”
“就等你这句话!”刚听完前半句,墨斗就扑向敌人。
佣人们也毫不示弱。它们身上长出银色弯刀,疯狂挥舞,朝冲来的墨斗袭来。
混乱席卷整个走廊。
车河紫正站在院长室门口发愁。
这里被几个佣人把守,车河紫说明来意,它们却不让车河紫进门。每次她的手刚搭上门把,就会被五色绳温柔地拦下,轻轻推开。
不知是语言不通还是不想搭理,车河紫吃了闭门羹。
就在她盘算是否要从后院的窗户悄悄翻进去时,佣人们突然不安起来。接着它们抖擞精神,快速离开,消失在走廊拐角。
同时,大量的佣人从她身旁经过,朝同一个方向进发。
似乎发生大事了。
但车河紫怎么能错过这种好机会?虽然很在意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还是赶快开门,身子一侧,溜入院长室。
屋内昏暗,没有窗户。车河紫从腰包里拿出事先准备的手电。这腰包是槐序昨天给她的,里面有不少应急用品。
院长室出奇地狭小。
无论是办公桌还是扶手椅,都覆盖着一层五色绳,就像被废弃许久的废墟长满蛛网。
房间异常地高。手电往上照了半天,脖子仰得都酸了,她还是看不清天花板在哪。
房间里的东西屈指可数。几个家具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更没有半点严月踪影。
办公桌后是层帘幕。想到百索今天不在,车河紫便壮着胆子上前调查,她认为这个小房间一定有什么机关。
帘子天鹅绒材质,手感温和,它横亘于房间里,巨人般注视这位渺小的闯入者。车河紫试探性碰了碰,发现后面还有空间,不是她以为的墙壁或者窗户。
她因为紧张而浑身发抖,掀开帘幕一角。
又是一个房间!车河紫心中窃喜。比起院长室,这里明亮了些。四壁窗户都被木板封死,只有鹅黄色光柱从缝隙里透进。借着幽暗光芒,可以看见房间里放着十多张婴儿床,每张床上都有一位女婴在安然熟睡。
这是个婴儿室。
为了不吵醒孩子们,车河紫关掉手电,蹑手蹑脚走进。
婴儿很可爱,至少在不哭闹的时候。她们就像活着的种子蕴含无限可能。小小的肉球卷成一团,等待在时间与爱的浇灌下,发芽抽枝,创造人生。对于称职的母亲而言,这应当是世上最无价的珍宝。
车河紫也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婴儿,此刻盯着她们发愣。她脑海里突然有回忆开始疯长,是关于孤儿院之外的回忆。那似乎是她曾经居住的地方,而且周围所有人都不会变老。没有人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世上,也不清楚自己何时会死亡。
而那个地方的名字……她的回忆逐渐清晰:云端。
她吓了一跳。既是因为这段回忆来得突然,也是因为面前的女婴翻了个身。
幸好,她睡得很熟,车河紫没有吵醒她。
而这一翻身,车河紫瞥见在婴儿的双手腕都戴着银铃。出于好奇,她环顾四周,发现所有的婴儿都是如此。
这就很奇怪了。
因为之前无论在哪,女孩们的银铃都没如此统一,要么单手要么双手。
只是巧合么?
来不及细想,背后传来开门声。
车河紫本能地弯下腰,躲在婴儿床后。混乱之中她还撞上床角发出闷响,她死死捂住嘴巴才没有叫出来。
车河紫尽量蜷缩身子,坐在地上背靠婴儿床。
空气安静下来。她发现自己的呼吸就像蚊子萦绕耳边,吵得她不能冷静。
她憋气。心脏又震得她耳膜痛。
某人掀开帘子。她除了脚步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脚步声很沉重。散发着陌生而危险的气息。
车河紫配合脚步声,慢慢挪动身子。幸好婴儿床底下空间挺大,她还能躲在床下。可她刚动起身子,脚步声突然停住。
车河紫也僵住了。
随即,那人朝自己的方向走来,最后停在车河紫躲着的婴儿床附近。从声音判断,对方很可能只要俯身探头,就能发现躲在这的女孩。
空气在结冰。
“你在哪里?”车河紫一个激灵。这是严月的声音。
车河紫差点就回答了。但关键时刻她还是沉住气。女孩侧身缓缓倒地,通过床下缝隙确认对方的动静。
的确有人与自己只有两床之隔。透过床下的视角,车河紫发现对方穿着黑色的男士皮鞋。
这绝对不是严月。
车河紫感到后怕。
“你是不是躲在这里?”那人又说话了。这次是百索的声音。
车河紫哪敢回答。
脚步声又响起来。
“我在找你呢,你究竟躲哪了?”现在变成了槐序的声音。
对方在不断模仿熟人的声线,试图骗出自己!
车河紫吓出一身冷汗。
幸运的是,虽然还在房间里徘徊,那声音却伴随脚步声逐渐远离自己。车河紫趁机彻底钻入床下。周围光线昏暗,对方不可能发现床下的她。
刚躲好,脚步声又停下来。
车河紫等了整整一分钟。这六十年里她都没有听见一丝声音。
她在床下又一次偏过脑袋,观察外面。
闯入者不见了。
车河紫松了口气。因为躲在床下有些难受,她不得不侧身换了个姿势。
而这一侧身,她全身血液都瞬间凝固住了。
因为在她现在才发现,有一张苍白的脸正趴在地上,双目圆睁,和她对视。
此刻的走廊,墨斗正在大杀四方。
好战的付丧神挥舞长袖,掷出铅锤。几个贸然靠近的佣人成了倒霉蛋,被铅锤贯穿身体。连接铅锤的绳子涂满墨汁,佣人也随之沾上墨水,整个白纱开始腐化收缩。
似乎觉得不够尽兴,墨斗悬浮在半空高速旋转,所有在攻击范围内的佣人全部四分五裂。由于离心力泼洒出去的墨汁又造成大面积杀伤,很快清出一大片场地。
“你们的水平就这样?”墨斗在半空摆出各种高难度姿势,对佣人们做鬼脸。
槐序与墨斗并非真的悬浮半空。他们正踩着极细的线。这些细线横架半空,浸透墨水,难以察觉,只有在阳光照耀下才泛出微弱白光。
墨斗在墨线上来去自如。作为挑衅,她又是倒挂金钩,又是单手倒立。只要身体有一部分能接触墨绳,她便能活得极高的机动性,哪怕足踏细线也能如履平地。
此刻她正以墨线为中轴,绕着它打转。
“不要恋战,推进战线!”
槐序说罢,将腰间的线轮套上食指,抽出线头,向前方甩去。
转眼间,走廊的半空布满细线,如同一架长梯通向前方。所有来不及躲开的佣人瞬间被切割,大卸八块。墨斗泼洒墨水,细线变成墨线,随即两人凌空跳起,踩踏细线,在海量佣人的头顶身轻如燕,电光石火间,已飞檐走壁而去。
而所有妄图扑上来的佣人,都被狠狠揍了回地上。
两人落地,与佣人们已经拉开距离。槐序反手扔出细线,封锁背后的走廊。两人头也不回,快速离开。墨斗一路泼洒墨水,付丧神与修补师随即隐没于空气,无迹可寻。
他们成功返回安全屋休整。所谓的“安全屋”,就是之前墨斗在墙上创造的空间。
“墨水可以彻底隔绝我们的气息,而且这个空间就在墙内,外人不可能找到我们!”两人都进来后,墨斗将入口恢复成墙壁,只留下一圈墨迹。
“你在和谁解说啊?这些我当然知道。”槐序不解。
“我在想,如果以后有人把我们的冒险故事写成小说,那为了方便读者理解,我就必须要解说呀。”墨斗倒是振振有词。
“病得不轻……”槐序嫌弃地揉自己太阳穴。
但无所谓,槐序已经对墨斗的怪癖习以为常。反正他已经拿到了胖男子的玩偶。剩下的是救出严月,再与车河紫汇合。
一早他们就离开安全屋,仔细调查了孤儿院的逃生线路。槐序对这次救援行动稳操胜券。
“等等,收音机有信号了。”他拿出,接听。
里面传来嘈杂的声音:“临时改变计划……在安全屋内待命。封死所有出口,一小时后再行动。”
“封死出口?”墨斗难以置信,“这不是在瞎指挥么?我们该怎么出去?”
“我也很奇怪。但他们应该自有安排,可能外面情况有变。服从命令便是,正好可以名正言顺休息一会。”槐序也觉得蹊跷。向收音机报告后,信号被切断。
“收音机信号这么差还是第一次。”墨斗抱怨。
槐序抽出细线封锁出口——虽然现在只是墙壁。两人坐在房间中央,墙角有一个墨水画成的储物柜。槐序从里面拿了些干粮,把零食扔给墨斗。
一如既往,因为性急与健忘,他没有关上储物柜的柜子。
黑发女孩稳稳接住零食,俏皮地冲槐序笑笑,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吃掉。
“你又怎么了。”槐序在她身旁席地坐下。
“有点不对劲。”她喃喃。
“别说丧气话。”这次轮到槐序来开导墨斗。
“不。我感觉有人就藏在附近!早上离开前分明什么都没有!”墨斗站起,冲着空荡荡的房间,喘着粗气。
槐序听罢环顾四周,唯一的出口被封死,房间四壁空无一物,哪有什么外人。
“莫非是在储物柜里!”墨斗二话不说丢出铅锤。柜子化为墨水飞溅,里面的干粮与零食落得满地都是。
看见食物被糟蹋,槐序感觉铅锤分明结结实实砸在了自己身上。
他刚要发作,却见前方银光一闪,有个长命锁似的物件在骚乱中一晃而过。
等等……长命锁?
“后面!危险!”他只觉天旋地转,被墨斗狠狠推开。
下一秒,寒冷阴风撕裂耳畔空气。
随之而来的是墨斗的惨叫。
槐序扑倒在地,仓皇回头。
百索正身披黑纱,站在两人身后。
墨斗捂着手臂,血流不止,此刻被五色绳困住动弹不得。
百索手中的巨镰寒光闪烁,鲜血在镰刃处滴下。
她双目血红。
“藏好了吗?如果藏好的话……”百索面露狞笑,高举镰刀,“我就来——找、你、们、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