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2)

1、天下只有两种人。譬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种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种人吧最好的留在最后吃。照例第一种人应该乐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种人应该悲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坏的。不过事实上适得其反，缘故是第二种还有希望，第一种人只有回忆。从恋爱到白头偕老好比一串葡萄，总有最好的一颗，最好的只有一颗，留着做希望，多么好？

2、对于丑人，细看是一种残忍。

3、流言这东西，比流感蔓延的速度更快，比流星所蕴含的能量更巨大，比流氓更具有恶意，比流产更能让人心力憔悴。

4、天下就没有偶然，那不过是化了妆的、戴了面具的必然。

5、婚姻是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

6、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之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待我

7、爱情多半是不成功的，要么苦于终成眷属的厌倦，要么苦于未能终成眷属的悲哀。

8、不受教育的人，因为不识字，上人的当；受教育的人，因为识了字，上印刷品的当。

9、要人知道自己有个秘密，而不让人知道是个什么秘密，等他们问，要他们猜，这是人性的虚荣。

10、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沙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淨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11、好东西不用你去记，它自会留下很深的印象。

12、没有梦，没有感觉，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时也是死的样品。

13、爱熄灭了灯，心围一座城。

14、泛黄的照片失了真，承诺像刀伤了人。

15、这一张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张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愚笨寡陋都掩盖起来。

16、最初，约着见一面就能使见面的前后几天都沾着光，变成好日子。渐渐地恨不能天天见面了；到后来，恨不能刻刻见面了。

17、结婚无需太伟大的爱情，彼此不讨厌已经够结婚资本了。

18、旅行最实验得出一个人的品行。旅行时最劳顿麻烦，叫人本性毕现。经过长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讨厌的人，才可结交做朋友。结婚以后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颠倒的，应该先旅行一个月，一个月舟车仆仆以后，双方还没有彼此看破，彼此厌恶，还要维持原来的婚约，这种夫妇保证不会离婚。

19、有人失恋了，会把他们的伤心立刻像叫化子的烂腿，血淋淋地公开展览，博人怜悯，或者事过境迁，像战士的金疮旧斑，脱衣指示，使人惊佩。

20、两个人在一起，人家就要造谣言，正如两根树枝相接近，蜘蛛就要挂网。

21、上帝会懊悔没在人身上添一条能摇的狗尾巴，因此减低了不知多少表情的效果。

22、彻夜不眠的路灯把他的影子一盏盏彼此递交。

23、在大学里，理科学生瞧不起文科学生，外国语文系学生瞧不起中国文学系学生，中国文学系学生瞧不起哲学系学生，哲学系学生瞧不起社会学系学生，社会学系学生瞧不起教育系学生，教育系学生没有谁可以给他们瞧不起了，只能瞧不起本系的先生。

24、世间哪有什么爱情，纯粹是生殖冲动。

25、自己人之间，什么臭架子、坏脾气都行；笑容愈亲密，礼貌愈周到，彼此的猜忌或怨恨愈深。……在吵架的时候，先开口的未必占上风，后闭口才算胜利。

26、你嘴凑上来，我对你嘴说，这话就一直钻到你心里，省得走远路，拐了弯从耳朵里进去

27、女人有女人的聪明，轻盈活泼得跟她的举动一样。比了这种聪明，才学不过是沉淀渣滓。说女人有才学，就仿佛赞美一朵花，说它在天平上称起来有白菜番薯的斤两。真聪明的女人决不用功要做成才女，她只巧妙的偷懒。

28、从前愚民政策是不许人民受教育，现代愚民政策是只许人民受某一种教育。不受教育的人，因为不识字，上人的当，受教育的人，因为识了字，上印刷品的当，像你们的报纸宣传品、训练干部讲义之类。

29、当着心爱的男人，每个女人都有返老还童的绝技。

30、我们对采摘不到的葡萄，不但想象它酸，也很可能想象它是分外地甜。

31、蛋已经下了，就不要去问母鸡是怎么下的。

32、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动物。虚虚实实，以退为进，这些政治手腕，女人生下来全有。……女人不必学政治，而现在的政治家要成功，都得学女人。政治舞台上的戏剧全是反串。

33、心里仿佛黑牢里的禁锢者摸索着一根火柴，刚划亮，火柴就熄了，眼前没看清的一切又滑回黑暗里。比如黑夜里的两条船相迎擦过，一个在这条船上，瞥见对面船舱的灯光里正是自己梦寐不忘的脸，没来得及叫唤，彼此早距离远了。这一刹那的撙近，反见得暌隔的渺茫。

34、想到你还是想你？我们一天要想到不知多少人，亲戚、朋友、仇人，以及不相干的见过面的人。真正想一个人，记挂着他，希望跟他接近，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不许我们全神贯注，无间断地怀念一个人。

35、同行最不宜结婚，因为彼此是行家，谁也哄不倒谁，丈夫不会莫测高深地崇拜太太，太太也不会盲目地崇拜丈夫，婚姻的基础就不牢固。

36、我们彼此来往也如此、相知不深的陌生人。

37、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去，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

38、你在大地方已经玩世不恭，倒向小节上认真，矛盾得太可笑了。

39、我发现拍马屁跟恋爱一样，不容许有第三者冷眼旁观。

40、一般人撒谎，嘴跟眼睛不能合作，嘴尽管雄纠纠地胡说，眼睛懦怯不敢平视对方。

41、许多人谈婚姻，语气仿佛是同性恋爱，不是看中女孩子本人，是羡慕她的老子或是她的哥哥。

42、话是空的，人是活的;不是人照着话做，是话跟着人变。

43、有许多都市女孩子已经是装模作样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有许多女孩子只是浑沌痴顽的无性别孩子，还说不上女人。

44、天地间有许多景象是要闭了眼才看得见的，譬如梦。

45、想着这难度的长夜，感到一种深宵旷野独行者的恐怯。

46、科学跟科学家大不相同，科学家像酒，越老越可贵，科学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钱。

47、理想不仅是个引诱，并且是个讽刺，在未做以前，他是美丽的对象，去做以后，它变成了残酷的对照。

48、拥挤里的孤寂，热闹里的凄凉，使他像住在这孤岛上的人，心灵也仿佛一个无凑畔的孤岛。

49、微笑从心里泡沫似地浮上脸来，痛也忘了。

50、人生的刺，就在这里，留恋着不肯快走的，偏是你所不留恋的东西。

51、长期认识并不会日积月累地成为恋爱，好比冬季每天的气候罢，你没法把今天的温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积成个和暖的日。

52、旅行是一场艳遇，最后我们遇见了自己。

53、老实说，不管你跟谁结婚，结婚以后，你总发现你娶的不是原来的人，换了另外一个。

54、那时候苏小姐把自己的爱情看得太名贵了，不肯随便施与。现在呢，宛如做了好衣服，舍不得穿，锁在箱里，过一两年忽然发现这衣服的样子和花色都不时髦了，有些自怅自悔。

55、男人肯买糖、衣料、化妆品送给女人，而对于书只肯借给她，不买了送她，女人也不要他送。这是什么道理？借了要还的，一借一还，一本书可以做两次接触的借口，而且不着痕迹。这是男女恋爱必然的结果，一借书，问题就大了。

56、生平最恨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时髦，乡气的都市化，活像那第一套中国裁缝仿制的西装。

57、早晨方醒，听见窗外树上鸟叫，无理由地高兴，无目的地期待，心似乎减轻重量，直长升上去。可是这欢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气球，上去不到几尺，便爆烈归于乌有，只留下忽忽若失的无名怅惘。他坐立不安地要活动，却颓唐使不出劲来，好比杨花在春风里飘荡，而身轻无力，终飞不远。

58、一句话的意义，在听者心里，常像一只陌生的猫到屋里来，声息全无，过一会儿“喵”一叫，你才发现它的存在。

59、远别虽非等于死，至少变得陌生。回家只像半生的东西回锅，要煮一会儿才熟。……睡眠这东西脾气怪得很，不要它，它偏会来，请它，哄它，千方百计勾引它，它拿身分躲得影子都不见。

60、烤山薯这东西，本来像中国谚语里的私情男女，“偷着不如偷不着，”香味比滋味好；你闻的时候，觉得非吃不可，真到嘴也不过尔尔。

61、中国人丑得像造物者偷工减料的结果，潦草塞责的丑；西洋人丑像造物者恶意的表现，存心跟脸上五官开玩笑，所以丑得有计划、有作用。

62、中国人丑得像造物者偷工减料的结果，潦草塞责的丑；西洋人丑像造物者恶意的表现，存心跟脸上五官开玩笑，所以丑得有计划、有作用。

63、夜仿佛纸浸了油，变成半透明体，它给太阳拥抱住了，分不出身来，也许是给太阳陶醉了，所以夕阳晚霞隐褪后的夜色也带着酡红

64、据说“女朋友”就是“情人”的学名，说起来庄严些，正像玫瑰花在生物学上叫“蔷薇科木本复叶植物”，或者休妻的法律术语是“协议离婚”。

65、医学要人活，救人的肉体；宗教救人的灵魂，要人不怕死。所以病人怕死，就得请大夫，吃药；医药无效，逃不了一死，就找牧师和神父来送终。学医而信教，那等于说：假如我不能教病人好好的活，至少我还能教他好好的死，反正他请我不会错

66、真聪明的女人决不用功要做成才女，她只巧妙的偷懒

67、女人全是傻的，恰好是男人所希望的那样傻，不多不少。

68、事实上，一个人的缺点正像猴子的尾巴，猴子蹲在地面的时候，尾巴是看不见的，直到他向树上爬，就把后部供大众瞻仰，可是这红臀长尾巴本来就有，并非地位爬高了的新标识。

69、满天的星又密又忙，它们声息全无，而看来只觉得天上热闹。一梳月亮像形容未长成的女孩子，但见人己不羞缩，光明和轮廓都清新露，渐渐可烘衬夜景。小园草地里的小虫琐琐屑屑地在夜谈。不知那里的蛙群齐心协力地干号，像声浪给火煮得发沸。几星萤火优游来去，不像飞行，像在厚密的空气里漂浮；月光不到的阴黑处，一点萤火忽明，像夏夜的一只微绿的小眼睛。

70、鸡鸭多的地方粪多，女人多的地方话多。

71、撒谎往往是高兴快乐的流露，也算得一种创造，好比小孩子游戏里的自骗自。一个人身心畅适，精力充溢，会不把顽强的事实放在眼里，觉得有本领跟现状开玩笑。真到有还穷困的时候，人穷智短，谎话都讲不好的。

72、中国是世界上最提倡科学的国家，没有旁的国家肯给科学家官做的，外国科学家进步，中国科学家进爵。

73、打消已起的念头好比怀孕的女人打胎一样痛苦。

74、女孩子第一次有男朋友的心境也像白水冲了红酒，说不上爱情，只是一种温淡的兴奋。

75、这就是生离死别比百年团聚好的地方，它能使人不老。不但鬼不会长大，不见了好久的朋友，在我们心目里，还是当年的丰采，尽管我们自己已经老了。

76、父母在，不言老。

77、许多女人会笑得这样甜，但她们的笑容只是面部肌肉柔软操，仿佛有教练在喊口令：“一！”忽然满脸堆笑，“二！”忽然笑个不知去向，只余个空脸，像电影开映前的布幕。

78、世界上大事情可以随便应付，偏是小事倒丝毫假借不了，譬如贪官污吏，纳贿几千万，却绝不肯偷别人的钱。

79、上了年纪的人动了爱情,就如同老房子着火,不可救药。

80、这雨愈下愈老成，水点贯串作丝，河面上像出了痘，无数麻瘢似的水涡，随生随灭息息不停，到雨线更密，又仿佛光滑的水面上在长毛。

81、有几个死掉的自己，埋葬在记忆里，立碑志墓，偶一凭吊。

82、这种恋爱故事，本人讲得津津有味，旁人只觉得平常可笑。

83、老实说，不管你跟谁结婚，结婚以后，你总发现你娶的不是原来的人，换了另外一个。早知道这样，结婚以前那种追求、恋爱等等，全可以省掉。谈恋爱的时候，双方本相全收敛起来，到结婚还没有彼此认清，倒是老式婚姻干脆，索性结婚以前，谁也不认得谁。

84、睡眠这东西脾气很怪，不要它，它偏会来;请它，哄它，千方百计地勾引它，它便躲得连影子也不见。

85、我们称那位衣着暴露的 S小姐为"局部真理"，因为真理都是赤裸裸的。

86、送给女人的东西，很少是真正自己的，拆穿了都是借花献佛。

87、有群众生活的地方全有政治。

88、其实只仿佛魔术家玩的飞刀，放手而并没有脱手。

89、有头脑有才学的女人是天生了教愚笨的男人向她颠倒的，因为他自己没有才学，他把才学看得神秘，了不得，五体投地的爱慕，好比没有钱的穷小子对富翁的崇拜。

90、信口胡扯，而偏能一语道破，天下未卜先知的预言家都是这样的。

91、一个可爱的女人说你像她的未婚夫，等于表示假使她没订婚，你有资格得到她的爱。刻薄鬼也许要这样解释，她已经另有未婚夫了，你可以享受她未婚夫的权利而不必履行跟她结婚的义务。

92、历史该如洛高所说:把刺刀磨尖当笔，蘸鲜血当墨水，写在敌人的皮肤上当纸。

93、天生人是教他们孤独的，一个个该各归各，老死不相往来。身体里容不下的东西，或消化，或排泄，是个人的事，为什么心里容不下的情感，要找同伴来分摊？聚在一起，动不动自己冒犯人，或者人开罪自己，好像一只只刺猬，只好保持著彼此间的距离，要亲密团结，不是你刺痛我的肉，就是我擦破你的皮。

94、为什么爱情会减少一个人心灵的抵抗力，使人变得软弱，被摆布呢？

95、现代人有两个流行的信仰。第一：女子无貌便是德，所以漂亮女人准比不上丑女人那样有思想，有品节；第二：男子无口才，就表示有道德，所以哑巴是天下最诚朴的人。

96、教育愈普遍，而写信的人愈少；并非商业上的要务，大家还是怕写信，宁可打电话。我想这因为写信容易出丑，地位很高，讲话很体面的人往往笔动不来。可是电话可以省掉面目可憎者的拜访，文理不通者的写信，也算是个功德无量的发明。

97、经提倡而产生的幽默，一定是矫揉造作的幽默。

98、说了谎还要讲良心真是大傻瓜。

99、爱情跟性欲一胞双生，类而不同，性欲并非爱情的基本，爱情也不是性欲的升华。

100、西洋赶驴子的人，每逢驴子不肯走，鞭子没有用，就把一串胡萝卜挂在驴子眼睛之前、唇吻之上。这笨驴子以为走前一步，萝卜就能到嘴，于是一步再一步继续向前，嘴愈要咬，脚愈会赶，不知不觉中又走了一站。那时候它是否吃得到这串萝卜，得看驴夫的高兴。

101、他所说的‘’让她三分‘，’不是‘三分’流水七分尘‘的’‘’三分‘，而是‘’天下只有三分月色‘的’‘’三分‘。’

102、假使爱女人，应当爱及女人的狗。那么真心结交朋友，应当忘掉朋友的过失。

103、丈夫是女人的职业，没有丈夫就等于失业，所以该牢牢捧住这饭碗。

104、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异为什么古今中外诗人，都甘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践踏的鞋袜，可是从没想到化作她的牙刷。

105、她的平淡，更使鸿渐恐惧，觉得这是爱情超热烈的安稳，仿佛飓风后的海洋波平浪静，而底下随时潜伏着汹涌翻腾的力量。

106、狗为着追求水里肉骨头的影子，丧失了到嘴的肉骨头

107、上海是个暴发都市，没有山水花柳作为春的安顿处。公园和住宅花园里的草木，好比动物园里铁笼子关住的野兽，拘束、孤独，不够春光尽情的发泄。春来了只有向人的身心里寄寓，添了疾病和传染，添了奸情和酗酒打架的案件，添了孕妇。

108、……爱是又曲又折又伟大的感情，绝非那么轻易简单。假使这样就会爱上一个人，那么，爱情容易得使自己不相信，容易得使自己不心服了。

109、嫁女必须胜吾家，娶妇必须不胜吾家。

110、一觉醒来，天气若无其事的晴朗，只是黄泥地表示夜有来雨，面粘心硬，像夏天半溶的太妃糖，走路容易滑倒。

111、假使订婚戒指是落入圈套的象征，钮扣也是扣住不放的预兆。

112、上海不愧是文明先进之区，中学女孩子已经把门面油漆粉刷，招徕男人了，这是外国也少有的。可是这女孩子的脸假的老实，因为决没人相信贴在她脸上的那张脂粉薄饼会是她的本来面目。……刻意打扮的女孩子，或者是已有男朋友，对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新的兴趣，发现了新的价值，或者是需要男朋友，挂个鲜明的幌子，好刺眼射目，不致遭男人忽略。

113、拼命追忆，只像把筛子去盛水。一着急，注意力集中不起来，思想的线索要打成结又松散了。隐约还有些事实的影子，但好比在热闹地方等人，瞥眼人堆里像是他，走上去找，又不见了。

114、真正想一个人，记挂着他，希望跟他接近，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也许我们全神贯注，无间断地怀念一个人。我们一生对于最亲爱的人的想念，加起来恐怕不到一点钟，此外不过是念头在他身上瞥过，想到而已。

115、世界上就只你方鸿渐一个人聪明！难道我监禁你？还是你霸占我？你闯进我的心，关上门又扭上锁。丢了锁上的钥匙，是我，也许你自己。从此无法开门，永远，你关在我心里。

116、物价像吹断了线的风筝，又像得道成仙，平地飞升。

117、这种精神上的顾影自怜使他写自传、写日记，好比女人穿中西各色春夏秋冬的服装，做出支颐扭颈、行立坐卧种种姿态，照成一张张送人留念的照相。

118、开的起菜单不代表摆的起酒席。

119、这春气鼓动得人心向婴孩出齿时的牙龈肉，受到一种生机透芽的痛痒。

120、文人最喜欢有人死，可以有题目做哀悼的文章。

121、演讲是站在台上，居高临下的;求婚是矮着半身子，仰面恳请的。

122、他先出宿舍到厕所去，宿舍楼上楼下都睡得静悄悄的，脚步就像践踏在这些睡人的梦上，钉铁钉的皮鞋太重，会踏碎几个脆薄的梦。门外地上全是霜。竹叶所剩无几，而冷风偶然一阵，依旧为了吹几片小叶子使那么大的傻劲。虽然没有月亮，几株梧桐树的秃枝骨鲠地清晰。只有厕所前面挂的一盏植物油灯，光色昏浊，是清爽的冬夜上一点垢腻。厕所的气息也想怕冷，缩在屋子里不出来，不比在夏天，老远就放着哨。

123、不过大吵架后讲了和，往往还要追算，把吵架时的话重温一遍：男人说：“我否则不会生气的，因为你说了某句话”;女人说：“那么你为什么先说那句话呢?”追算不清，可能陪上小吵一次。

124、吃饭和借书，都是极其暧昧的两件事，一借一还，一请一去，情份就这么结下了。

125、太太对丈夫尽的小小义务结婚与否全看自己中意不中意那男子旁人勉强不来。

126、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对人生包涵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

127、好像个进口，背后藏着深宫大厦，引得人进去了，原来什么没有，一无可进的进口、一无可去的去处。

128、诗有意义是诗的不幸。

129、……这许多自己，一个个全死了。有几个死掉的自己埋葬在记忆里，立碑志墓，偶一凭吊，像对唐晓芙的一番情感，有几个自己，仿佛是路毙的，不去收拾，让它们烂掉化掉，给鸟兽吃掉——不过始终消灭不了，譬如向爱尔兰人买文凭的自己。

130、理想中的留学回国，好像地面的水，化气升上天空，又变雨回到地面，一世的人都望着、说着。

131、跟你们女人讲话，只有讲你们自己，此外什么都不懂。

132、大学校长分文科出身和理科出身两类。文科出身的人轻易做不到这位子，做到了也不以为荣，准是干政治碰壁下野，仕而不优则学，借诗书之泽、弦诵之声来修养身心。理科出身的呢，就全然不同了。

133、这就是生离死别比百年团聚好的地方，它能使人不老。

134、说话里嵌的英文，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因为金牙不仅妆点，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表示饭菜吃得好，此外全无用处。

135、决心像出水的鱼，头尾在地上拍动，可是挣扎不起。

136、人生据说是一部大书。假使人生真是这样，那么，我们一大半作者只能算是书评家，具有书评家的本领，无须看得几页书，议论早已发了一大堆，书评一篇写完交卷。

137、做官的人栽筋斗，宛如猫从高处掉下来。总能四脚着地，不致太狼狈。

138、千里负笈，埋头苦读之不暇，而有余闲照镜耶？非妇人女子，何须置镜？

139、孩子不足两岁，塌鼻子，眼睛两条细缝，眉毛高高在上，跟眼睛远隔得彼此要害相思病，活像报上讽刺画里中国人的脸。

140、我知道我很大胆冒昧，听说你朋友很多，我不配高攀，可是很想在你的朋友里凑个数目。

141、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

142、汝拖词悲秋，实为汝怀春。

143、水涸的时候，大家都不走木板桥而踏着石子过溪，这表示只要没有危险，人人愿意规外行动。

144、我觉得不必让恋爱在人生里占据那么重要的地位。许多人没有恋爱，也一样的生活。

145、唐小姐听方鸿渐嗓子哽了，心软下来，可是她这时候心愈疼，愈心恨，愈要罚他个痛快——“方先生的过去太丰富了！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以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待我……”

146、女人就那么贱！什么“做媒”、“介绍”，多好听！还不是市场卖鸡卖鸭似的，打扮了让男人去挑？不中他们的意，一顿饭之后，下文都没有，真丢人！

147、太阳烘焙的花香，浓得塞鼻子，暖得使人头脑迷倦。

148、不知怎么，外国一切好东西到中国没有不走样的，辛楣叹口气，不知道这正是中国的利害，天下没敌手，外国东西来一件，毁一件。

149、离开一个地方就等于死一次，自知免不了一死总希望，人家表示愿意自己活下去。去后的毁誉，正跟死后的哀荣一样关心而无法知道，生怕一走或者一死，像洋蜡烛一灭，留下的只是臭味。有人送别，仿佛临死的人有孝子顺孙送终，死也安心闭眼。

150、方鸿渐那时候宛如隆冬早晨起床的人，好容易用最大努力跳出被窝，只有熬着冷穿衣下床，断无缩回去道理。

151、一心想要得到，得到了又不珍惜。一心想要放弃，放弃了又觉可惜。

152、活诚然不痛快，死可也不容易；黑夜似乎够深了，光明依然看不见。

153、结婚以后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颠倒的，庆该先同旅行一个月，一个月舟车仆仆以后，双方还没有彼此看破，彼此厌恶，还没有吵嘴翻脸，还要维持原来的婚约，这种夫妇保证不会离婚。

154、男人或女人听异性以“小孩子”相称，无不驯服。

155、随你怎样把作品奉献给人，作品总是作者自己的。写这类人，我没忘记他们是人类，只是人类，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

156、在旅行的时候，人生的地平线渐进，坐汽车只几个钟点，而乘客仿佛下半世全在车里消磨的，只要坐定了，身心像得到归宿，一劳永逸地看书、看报、抽烟、吃东西、瞌睡、路程以外的事暂时等于身后身外的事。

157、世间哪有恋爱？压根是生殖冲动。

158、鸿渐饿得睡不熟，身子像没有放文件的公文包，几乎腹背相贴，才领略出法国人所谓“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还不够亲切，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长得像失眠的夜，都比不上因没有面包吃而失眠的夜那样漫漫难度。好家伙！这饿像有牙齿。

159、不幸的是，科学家跟科学大不相同，科学家像酒，愈老愈可贵，而科学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钱。

160、没法把今天的温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积成个和暖的春日。

161、这船，倚仗人的机巧，载满人的扰攘，寄满人的希望，热闹的行着，每分钟把污染了人气的一方水面，还给那无情，无尽，无际的大海。

162、这是爱情热烈的安稳，仿佛飓风后的海洋波平浪静，而底下随时潜伏着汹涌翻腾的力量。

163、跟韩学愈说话仿佛看慢动作电影，你想不到简捷的一句话需要那么多筹备，动员那么复杂的身体机构。时间都给他的话胶着，只好拖泥带水地慢走。

164、昨天给情人甩了，今天给丈人撵了失恋继以事业，失恋以致失业，真是摔了仰天跤还会跌破鼻子!“没兴一齐来”，来就是了，索性就让坏运气坏它一个无微不至。

165、这地方，好好的一个人来了，也会变成畜生。

166、相传幸运女神偏向着年轻小伙子，料想文艺女神也不会喜欢老头儿的。

167、好像荷叶上泻过的水，留不下一点痕迹

。

168、女人不肯花钱买书，这大家都是知道的。男人肯买糖、衣料、化妆品，送给女人，而对于书只肯借她，不买了送她，女人也不要他送。这是什么道理?借了是要还的，一借一还，一本书可以做两次接触的借口，而且不着痕迹。这是男女恋爱必然的初步，一借书，问题就大了。

169、天空早起了黑云，漏出疏疏几颗星，风浪像饕餮吞吃的声音，白天的汪洋大海，这时候全消化在更广大的昏夜里。衬了这背景，一个人身心的搅动也缩小以至于无，只心里一团明天的希望，还未落入渺茫，在广漠澎湃的黑暗深处，一点萤火似的自照着。

170、范小姐虽然斯文。精致得恨不能吃肉都吐渣，但多喝了半杯酒，脸上没涂胭脂的地方都作粉红色，仿佛外国肉庄里陈列的小牛肉。

171、方鸿渐看唐小姐不笑的时候，脸上还依恋着笑意，像音乐停止后袅袅空中的余音。

172、她知道这是男人的世界，女权那样发达的国家像英美，还只请男人去当上帝，只说 He，不说 She.女人出来做事，无论地位怎么高，还是给男人利用，只有不出面躲在幕后，可以用太太或情妇的资格来指使和摆布男人。

173、中国人品性方正所以说地是方的，洋人品性圆滑，所以主张地是圆的；中国人的心位置正中，西洋人的心位置偏左；西洋进口的鸦片有毒，非禁不可，中国地土性和平，出产的鸦片，吸食也不会上瘾；梅毒即是天花，来自西洋等等。

174、不轻易开口的人总使旁人想他满腹深藏着智慧，正像密封牢锁的箱子，一般人总以为里面结结实实都是宝贝。

175、廉耻并不廉，许多人维持它不起。

176、天上月圆，人间月半。

177、恨不能用吸墨水纸压干了天空淡淡的水云。

178、若有水田三百亩，来年不做猢狲王。

179、自己这段新闻才是登极加冕的恶俗，臭气熏得读者要按住鼻子。

180、话是空的，人是活的；不是人照着话做，就是话跟着人变。假如说了一句话，就至死不变的照做，世界上没有解约、反悔、道歉、离婚许多事了……有时一个人，并不想说谎话，说话以后，环境转变，他也不得不改变原来的意向。

181、零星断续，细嚼出深深没底的回味，不可望更不可即。

182、可是，心里的痛苦不露在脸上，是桩难事。女人有化妆品的援助，胭脂涂得浓些，粉擦得厚些，红白分明会掩饰了内心的凄黯。

183、他们不肯原谅，也许因为他们自己不需要人原谅，不知道也需要人原谅。

184、好比两条平行的直线，无论彼此的距离怎么近，拉得怎么长，终合不拢来成为一体。

185、人没有这个身体，全是心灵，岂不更好；我并非保重身体，我只是哄乖了它，好不跟我捣乱。

186、随后的海洋波平浪静，而底下随时潜伏着汹涌翻腾的力量。

187、机会要自己找，快乐要自己寻。

188、请吃饭能使事务滑溜顺利。

189、孙太太眼睛红肿，眼眶似乎饱和着眼泪，像夏天早晨花瓣上的露水，手指那么轻轻一碰就会掉下来。

190、飞机接连光顾，大有绝世佳人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风度

191、年龄是个自然历程里不能超越的事实，就像饮食男女，像死亡。有时，这种年辈意识比阶级意识更鲜明。随你政见、学说或趣味如何相同，年辈的老少总替你隐隐分了界限，仿佛磁器上的裂纹，平时一点没有什么，一旦受着震动，这条裂纹先扩大成裂缝。也许自己更老了十几年，会要跟青年人混在一起，借他们的生气来温暖自己的衰朽。

192、也许只有意气风发，才能谈笑风生。

193、一梳月亮像形容未长成的女孩子，但见人己不羞缩，光明和轮廓都清新露，渐渐可烘衬夜景。小园草地里的小虫琐琐屑屑地在夜谈。不知那里的蛙群齐心协力地干号，像声浪给火煮得发沸。几星萤火优游来去，不像飞行，像在厚密的空气里漂浮；月光不到的阴黑处，一点萤火忽明，像夏夜的一只微绿的小眼睛。

194、不是众叛亲离，而是你们自己离亲叛众。

195、物价像吹断了线的风筝，又像得道成仙，平地飞升。公用事业的工人一再罢工，电车和汽车只恨不能像戏院子和旅馆挂牌客满。铜元镍币全搜刮完了，邮票有了新用处暂作辅币，可惜人不能当信寄，否则挤车的困难可以避免。生存竞争渐渐脱去文饰和面具，露出原始的狠毒。

196、离开一个地方就等于死一次，自知免不了一死，总希望人家表示愿意自己活下去。

197、心里又生希望，像湿柴虽点不着火，而开始冒烟，似乎一切会有办法。

198、年复一年，创作的冲动随年衰减，创作的能力逐渐消失——也许两者根本上是一回事，我们常把自己的写作冲动误认为自己的写作才能，自以为要写就意味着会写。

199、你听得见我没心没肺的笑声，却看不见我撕心裂肺的泪水。

200、好东西不要用你去记，它自会留下很深的印象。

201、脸上堆的尊严厚得可以刀刮。

202、疲乏垂绝的希望披沙拣金似的要在消息罅缝里找个苏息处。

203、三人眼里来往的消息，忙碌得能在空气里起春水的縠纹。

204、我们常把自己的写作冲动误认为自己的写作才能，自以为要写就意味着会写。

205、你还没求我爱你！""你嘴凑上来，我对你嘴说，这话就一直钻到你心里，省得走远路，拐了弯从耳朵里进去"。

206、老实说，不管你跟谁结婚，结婚以后，你总发现你娶的不是原来的人，换了另外一个。早知道这样，结婚以前那种追求、恋爱等等，完全可以省掉。

206、同路的人，一到目的地，就分散了，好象一个波浪里的水打到岸边，就四面溅开了。

207、我学会了在人海之中带着面具微笑，学会了一个人安静落拓的陪着寂寞，学会了即使失去任何人都可以一样淡然自若的活着。

208、自己也被吹成一个大肥皂泡，未破时五光十色，经不起人一搠就不知去向。

209、鸿渐郁勃的心情像关在黑屋里的野兽，把墙壁狠命的撞、抓、打，但找不着出路。

208、骨头松了，一辈子没出息。

209、换生不如守熟。

210、事情没有做成的人老有这类根据不充分的信念；我们对采摘不到的葡萄，不但想像它酸，也很可能想像它是分外地甜。

211、拥挤里的孤寂，热闹里的凄凉，使他像许多住在这孤岛上的人，内心也仿佛一个无凑畔的孤岛。

212、“房子比职业更难找，满街是屋，可是轮不到他们住。上海仿佛希望每个新来的人都像只戴壳的蜗牛，随身带着宿舍。”

213、社会里的一堵堵厚实得纹丝不透的墙，把黑压压的人群进行了分流，有人在城内，有人在城外。城外的人羡慕城内的人，以为城内会有一番好风景在等着他们，于是削尖了脑袋也要往城里挤。殊不知城内的人早已厌倦了城中的空气，人和鱼一样，也需要在适当的时候换气。无奈的他们想离开城内，

214、被损伤的骄傲，...像不倒翁，捺下去又竖起来，反而摇摆得厉害。

215、办行政的人有他们的社交方式。自己人之间，什么丑架子，坏脾气都行；笑容越亲密，礼貌愈周到，彼此的猜忌或怨恨愈深……

216、去后的毁誉，正跟死后的哀荣一样关心而无法知道，深怕一走或一死，像洋蜡烛一灭，留下的只是臭味。

217、他脾气虽好，头脑并不因此而坏。

218、叫花子只能讨到什么吃什么，点菜是轮他不着的。

219、这时候他的心理，仿佛临考抱佛脚的学生睡了一晚，发现自以为温熟的功课，还是生的。

220、迩来触绪善感，欢寡愁殷，怀抱剧有秋气。每揽镜自照，神寒形削，清癯非寿者相。

221、鸿渐回信道:经详细调查，美国并无这个学校，文凭等于废纸，姑念初犯，不予追究，希望悔过自新，汇上十美金聊充改行的本钱。爱尔兰人气得咒骂个不停，喝醉酒，红着眼要找中国人打架，这事也许是中国自有外交或订商约以来唯一的胜利。

222、过些时，他才像从昏厥里醒过来，开始不住的心痛，就像因蜷曲而麻木的四肢，到伸直了血脉流通，就觉得刺痛。昨天囫囵吞地忍受的整块痛苦，当时没工夫辨别滋味，现在，牛反刍似的，零星断续，细嚼出深深没底的回味。卧室里的沙发书桌，卧室窗外的树木和草地，天天碰见的

223、有人失恋了，会把他们的伤心立刻像叫化子的烂退，血淋淋地公开展览，博人怜悯，或者事过境迁，像战士的金疮旧斑，脱衣指示，使人惊佩。鸿渐只希望能在心理的黑暗里隐蔽着，仿佛害病的眼睛避光，破碎的皮肉怕风。

224、遯翁笑容和语气里的顽皮，笨重得可以压坍楼板。

223、生存竞争渐渐脱去文饰和面具，露出原始的狠毒。

224、天下间就没有偶然，只不过是化了妆，带了面具的偶然。

225、她仿佛跟鸿渐抢一条绳子，尽力各拉一头，绳子迸直欲断的时候，她就凑上几步，这绳子又松软下来。

226、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今朝有缘来相会，明日你东我向西。

227、当一个男人心里真正有一个女人时，别的女子就会变得一钱不值。既然有一个更加出色的可追求对象，并且也几乎算追到手时，方鸿渐舍弃苏小姐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228、那种情感，追想起来也可怕，把人扰乱得做事吃饭睡觉都没有心思，一刻都不饶人，简直就是神经病，真要不得！不过，生这种病有它的快乐，有时宁可再生一次病。

229、害羞脸红跟打呵欠或口吃一样，有传染性，情况粘滞，仿佛像穿橡皮鞋走泥淖，踏不下而又拔不出。

230、鸿渐这时候，心像和心里的痛在赛跑，要跑得快，不让这痛赶上，胡扯些不相干的话，仿佛抛掷些障碍物，能暂时拦阻这痛的追赶，所以讲了一大堆出洋船上的光景。

231、咱们这批人，关在这山谷里，生活枯燥，没有正常的消遣，情感一触即发，要避免刺激它。

232、……不用说有些例外，而有例外正因为有公例。

233、以后的谈话，只像用人工呼吸来救淹死的人，挽不回来生气。

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