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娘见他们吃得满嘴流油,嘴角挂笑,径直穿过大堂朝后屋走去,封居胥嘴里叼着煎包,一双色眼如片刀片鸭般盯着她胸脯上看,那双沉甸甸让他眩晕的酥胸像一记重拳砸到眼窝里,彼时吕瑶儿只剩下背影,顺着削金托往上,他的视线像群蚁密匝匝连成一串,白皙如贝的脚踝从裙摆旁漏出一抹春色,他的五魂六魄如一阵风般围着她的脚踝直打转儿,紧裹在血色罗裙里的臀部好似一部大鼓咚咚咚敲得他气血翻涌,嘴巴缓缓张开,煎包掉到裤子上,油渍洇出一片,他却浑然不觉。
“咳,”赵师爷重重一拍筷子,“瞧你那裤子,没出息。”
封居胥脸红到耳朵根,慌忙拿手一通乱擦。
“行了,行了,”赵师爷不耐烦的一挥手,“等会儿问驿丞讨块皂角自己个儿洗去吧。”
赵师爷拿起餐巾擦擦嘴角,“我回屋了。”
封居胥赶紧起身帮他把椅子抽出来,赵师爷甩着公鸡似的下颔迈着太师步返回厢房。
“真扫兴!”封居胥一屁股坐下,猛吃了两个煎包,可他的魂儿早就丢了,刚才好吃到神仙站不稳的煎包如今却味同嚼蜡。
他鬼使神差走到后屋,应该叫飘到后屋,耳朵贴在厨娘闺房外,被月老牵缠的人是意识不到自己猥琐的,他透着门缝往里看,门嘎吱一声瞬间大开,他慌乱之中倒栽葱跌进屋里。
厨娘尖下巴微微上扬,嘴角挤出一个装满嘲讽的酒窝,柔夷小手抠着毛糙糙的打了卷的黑漆,“干嘛!”
“干嘛,是啊,我要干嘛······”封居胥面皮酱紫,“我是要,我是要······”
他哪知道自己是要干嘛,黄昏落潮般退去,天地间最后两束光相会,空气中悬着一大股子柴烟和锅里冒出来的油烟味,他只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跟着在浮动,在打转。
厨娘眼角扫到他的裤腿上,“是要借皂角吗?”
“是!是!对!要借皂角,姐姐能借我一块皂角吗?你看我这裤子。”他说着指指裤子上的污迹,声音直打颤,比被赵师爷骂还要煎熬。
“行了,赶紧从地上起来吧,”厨娘拔掉发簪,双手掐腰,随风拍打的长发扫到他鼻孔,“进来吧。”
封居胥跟着进了屋。
厨娘侧着头,边用桃木梳梳着,边用下巴颏指了下梳妆台,“呶,刚买的皂角你拿去用吧。”
说罢她也不再看封居胥,她呼吸中带有甜丝丝的儿童气息,手臂上的铃铛在挣扎中发出吃吃的笑声。
封居胥将皂角握在手中,他心里的众多小人儿挤成一团,兴高采烈、七嘴八舌地撺掇他再待一会儿。
“啧,”厨娘柳眉微皱,“你怎么还不走啊!”
封居胥磨磨蹭蹭,也不说话,也不挪步子。
“算了,”厨娘长长的伸了个懒腰,双峰似要将长衫扯裂,“那你就杵这儿吧。”
封居胥紧张时会用手捏着鼻翼,他低头看着贼亮贼亮的长筒马靴有好一会儿才把鼻子放开,抬起头来。
风在他四周欢跳,凉丝丝的如饮冰酪,活泼泼的扑在身上。
“我叫吕瑶儿,”厨娘下巴颏冲他扬了扬,“你呢。”
“在下封居胥,小名秋宝。”
“谁问你小名了,自作多情,”吕瑶儿撇撇嘴,“我闷得慌,陪我到外头走走。”
她说完也不看封居胥,径自朝门外走去,封居胥跟屁虫一样尾随其后。
路过马厩时,马鼻子喷着气,鼓瞪的眼睛像星星,鬃毛在月光下喷着沫,挺着塞饱了精美苞谷的大肚皮。
驿站外,沙丘铺着毛糙的月光,银装素裹,吕瑶儿踏在波纹状沙丘上的脚步发出骄傲的节奏,她向对过的一座沙丘投以睥睨的目光,接着她躺在沙地上,头枕在垫得像枕头般的小沙包上,两腿屈膝形成一个小山包,嘴里发出了乐调悠扬的嘘嘘声,中间夹杂着细细的吸气声,两手捏成小锤子把盖在裙底的膝盖当大鼓敲。
星空像是镶满玳瑁的蓝绸子般从二人头顶倾泻而下,夜莺的叫声衬得四周空翠静寂。
“你知道吗,”吕瑶儿叹了口气,“在夜莺里随便挑一只,系上丝带,很快它就会被啄死。”
封居胥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茬,也学着她的样子躺在沙地上。
“我爹娘没了,族里的小孩儿欺负我,说我是扫把星,我堂姐还带头孤立我。”沙枣树被风吹得瑟瑟发抖,它的影子爬到了吕瑶儿的腰肢上,缠到她的小臂,她梗着脖子,像是要哭,“真没意思,我在这里待够了。”
“起码有舅舅照应你啊。”他刚说完就发现吕瑶儿脸色很难看。
“狗屁,那个老色鬼······”她欲言又止,溜了封居胥一眼,“你会不会哄女孩儿啊!真是够蠢的,就不该带你出来给自己添堵。”
她说完便把脸别到一边哼起了歌。
封居胥赶紧挽回,“别生气嘛,”吕瑶儿不说他也猜到发生了什么,“你在唱什么?”
吕瑶儿一边在膝盖上画星星,一边不耐烦的说,“鲍照的《拟行路难》。”
“我听不清楚,不过我觉得挺好听的,”封居胥一脸诚恳,“你能唱的大声一点吗?”
夜风吹得更急了,沙枣树被打得摇曳起来,风声、鸟鸣交织缠绕,金黄的沙枣花黏在她的发梢上,她轻启朱唇:
“奉君金巵之美酒,瑇瑁玉匣之雕琴。
七彩芙蓉之羽帐,九华蒲萄之锦衾。
红颜零落岁将暮,寒光宛转时欲沉。
愿君裁悲且减思,听我抵节行路吟。
不见柏梁铜雀上,宁闻古时清吹音。”
音声婉转,曲调悲凉,封居胥不觉长叹一声,“鲍照的诗句发唱惊挺,操调险急,我原以为只有关西大汉扯着嗓子才能唱出来,没想到······”
“呵·······”吕瑶儿斜眼看他,“说得自己跟行家一样,一看就是假把式。”
“这歌我也会唱,”封居胥挑了下眉毛,“唱得肯定比你好听。”
吕瑶儿哼了一声,把头别过去。
远处秦关漫漫,月光汹涌而下,封居胥清了清嗓子,唱道: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封居胥唱完,听到一旁传来嘤嘤的哭声,吕瑶儿均匀有规律的细声饮泣,她哽咽着问道:“人间究竟有没有美好?”
他抓起一把沙子,看着它们从指缝中流走,“和谁在一起,你就能看到怎样的月亮。”
吕瑶儿重新打量他,约摸有七尺高,体型瘦削且手脚修长,算是长得干干净净吧,称不上俊朗却也不难看,总是很腼腆,脸部晒得麦黄,五官端正无奇,他颧骨偏高,睫毛细长,眼下他嘴角带笑,神情放松,吕瑶儿注意到他牙齿既小又白。
“喂,”吕瑶儿语调不似先前那样冰冷,“你们要去哪儿?”
“哦,我们要去绍兴学幕?”
“学幕?”吕瑶儿从沙地上直起身子,“什么意思?”
“哦,”封居胥也赶紧从沙地上坐起来,“就是学做师爷。”
“嘁!”吕瑶儿活动下雪白的脖颈,“说得这么文绉绉的,还以为多了不起呢。”
“其实······”封居胥犹豫片刻,“我是去学仙的。”
“什么?”吕瑶儿笑得花枝乱颤,“我耳背你再说一遍。”
“我真是去学仙的,”封居胥被她笑得有些气恼,“我要到绍兴去找任公子。”
“哈哈哈哈哈······”吕瑶儿看傻子似的看着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哎呦,我肚子痛,我说小哥哥,你被凉风给吹魔怔了吧。”
封居胥见她这幅态度,也不与她争辩,“信不信由你吧。”
“算了,”吕瑶儿收起笑声,像是在做一个沉重的决定,她倒抽一口凉气,“你能带我离开这里吗?随便去哪儿都好。”
“啊?”封居胥被搞得一头雾水,“好好地干嘛要走啊?”
“傻不愣登的,”吕瑶儿垂头黯然,“你就说你愿不愿吧。”
说完她把头转向一边,夜风越吹越冷,四下阒无人声,她微弱的叹气声都特别的响亮。
“我当然愿意,”封居胥怕她不高兴,赶忙应承,“可是······”
“哎呀,”吕瑶儿一锤膝盖,“你这人说话怎么总是吞吞吐吐的,就不能敞亮一点嘛,你可是什么呀可是!”
“可是赵师爷······”封居胥为难道。
“男子汉仗剑走四方,你老跟着他干嘛,”吕瑶儿神色鄙夷,“我看他对你并不怎么样,再说了,你不是要去学仙吗?”
吕瑶儿说到这儿又笑了起来,“一个学幕的,一个学仙的,又不在一条船上,”她压住笑,“你走你的,他走他的,你都多大个人了,还要跟在他这个老屁股后头闻味儿,还算爷们儿吗?”
封居胥被她这么一激也觉得活得确实窝囊,他鼓起勇气,“行,我封居胥虽不是什么大侠,可也年届弱冠,总是被别人呼来喝去的日子早就受够了,反正住宿驿站的‘符验’在我手上,咱俩今晚就走,管他娘的,我是要成仙的人,还怕他赵师爷了不成!”
“对呀,你以后就是神仙了,”吕瑶儿憋笑憋到肚子痛,“到时候赵师爷连给你提鞋都不配,我或许还能沾沾你的仙气儿,顺便也成个仙什么的。”
封居胥忽然问了个很严肃的问题,“你为什么要跟我走?”
吕瑶儿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沙子,“我也不知道,觉得你不是那么讨厌,最主要的是我想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随便你带我去哪儿,我快闷死了,一刻也不想待在酒泉,不过,”吕瑶儿正色道,“你不准对我有任何非分之想!连衣角也碰不得!我离开酒泉,找到舒心的地方我就停下来,不会纠缠你,作为回报,我会负责你的一日三餐,虽然你我凭着‘符验’可以不花一文住宿南下驿舍,可总归有需要花钱的地方,我不会花你的钱,我自己攒了些金银细软,你我各花各的。”
“哦······”封居胥被她说得心里熄了火,“你就是要找个旅伴咯。”
“不然呢,”吕瑶儿冷哼一声,“我还能给自己找个野汉子啊,想什么呢你!”
“哦,”封居胥一想也对,自己就是个屁,怎么会有女孩倒贴呢,“那我们今晚就走吧,不然等赵师爷醒了就来不及了。”
“你脾气倒还不错,怎么说你都不会火,”吕瑶儿摸摸他的脑袋,“那咱们赶紧回去收拾行囊吧。”
“别碰我头,”封居胥一脸嫌弃,“男不摸头!”
“行!行!行!”吕瑶儿脑袋一偏,浅笑盈盈,“不摸!不摸!那赶紧的吧,等下天就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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