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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南巡过后。人一个接一个出去。
山外的各种新奇与美好在归人飞舞的眉色下过度渲染,红脸膛映得火铺愈更红火,好春光在这艳阳天,于户外的大喇叭中展卷,泛着涟漪,歌声远及,自南海圈圈荡漾而至,是指向,亦是召唤,花花世界在大街上的录像馆里有了具体,推波助澜,兼作佐证。少年憧憬山外的美好,读了初中,毕业就走了,或读了高中,结业就走了,实在等不及的,肄业就走了。寨子变得空空荡荡,鸡犬偶闻声渐消,人影稀疏,葳蕤自守,惟村口两棵古柏香树高耸,依然挺拔。
几个孙娃渐次长大,无不例外地出去了,不必问去向,十之八九是南方,如果某年有变,说明那年广东厂子不景气,人去了新疆摘棉花,或者到了北京撞运气,如愿扎下根了,续后又来,仍是一个带一个,如鱼贯一条线的流入,就这样,分散各地。
挣下的钱,除了娃儿书学费,除了正常开销,除了看病吃药,老天保佑,没什么大灾大难,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攒下来了。
到了娃说亲事看人户的时节,男方就得立新房,否则媒公媒婆如何张口呢?
大人从南方回来,首必去拜约掌墨师——这行的要紧人物,民家请他起门屋,官家请他起官所。他来相宅,乌黑的门公尺下端穿环缀红布,尺有八寸,为财、病、离、义、官、劫、害、本,每寸五格,格以红黑字注记星相,内纳五行、八卦、洛书、九星、紫白等术数,依经测吉凶,选好朝向,观秘诀仙机,念咒画符,泰山石敢当作了镇守,诸事齐备,日吉时良,请土匠,请石匠,放线挖地基,之后就与以往不同了,出门增了见识回来,不清枋、不排扇,也不烧瓦,打了空心砖,学外面要修二层水泥洋房,要铸地圈梁,用钢筋混凝土做柱檩,不作榫卯,铸成一个整体,再盖板。忙得几月,框架形成,请了木匠,床物器材仍用鲁班字标记,门窗桌椅,镜架箱柜一一制具,又择良辰开财门。洋式房子显目,路人说有了它,这个点堡像大城市,这是乡中最高级的赞辞。跨进门,客厅是客厅,阳台是阳台,厨房是厨房,卧室是卧室,最洋派的是那厕所,和以前灶房外的牛栏猪圈大为不同,居然是设在屋内的,回来的人说,这叫冲凉房,这是在广东养成的习惯,劳作之后洗去身上汗泥,便觉舒心许多,安枕入眠。客人由衷夸赞:好高级也。问不怕臭么?摇头说不臭,挖有化粪池,水泥板盖严的。说它还有个叫法,叫卫生间。你听嘛,卫生间。
语气当然是自豪的,金张第游麋鹿,王谢宅长野蒿,都不如手镘坚牢。数十年用尽辛劳换来的这成绩,是无可驳面的唯一光宠,哪怕它是苦痛伤病的等换。
山里的木屋,与一些生活习惯,就这样慢慢被有意无意携入的外来文化取代了。
大毛家修了洋式房子,二丫家修了洋式房子。
三毛不住乡下,跑到镇上,要按揭买商品房。
当爹的说,田不占一湫,土不分一亩,你去那儿吃啥子?
三毛说,集镇建设,你不懂。
保生说,我不懂。我只晓得只有粮食才养人,你不回来兢侑你那几分田土,你吃啥子?
现在工业大发展,还差你那两口饭吃啊?儿子不屑地看爹,说,我在外面做一个月,要当你一年的产量。
当爹的说,你难道在外面打一辈子的工?
当儿的说,你不懂。
爹又说,我不懂,你打工,难道儿子儿孙也打工?
当爹的确实不懂,他想,穿衣吃饭量家当,工业是解决穿衣的,吃饭只怕还是要靠农业哟。一平坝高产的好田好地,全成了钢筋混凝土,复垦是再无可能的了,土地不可再生,今后啷个办哦?搞集镇开发的,尽占好田好土,啷个不从那荒坡野地下手呢,那大米食岩食岩总是从土里生长,不得从岩窠岩凼里长出来吧?
三儿走了。山者不使居川,不使渚者居中原,看着背影,保生说,我看你坐吃山空管得到几时?
然而这世界不由分说就这么变化下去了,青年们去了异乡,见识了大世界,回来时著新潮装扮,便觉蓬门难堪,拿腔拿调说着咕噜囒哰的话,便自以为代表先进,代表时尚,代表文明。任土地荒它下去,每日勾肩搭背哦嗬连天,或坐茶馆打牌,押金花,脚蹬板凳叼支带过滤嘴的红双喜,见了过路的美人儿就撅起唇打个唿哨儿,使出些无畏忌的浪形浪相,看着羞红的脸得意哈哈大笑,若有老者此际说出不识相的废话屁话,则瞪圆了眼,绾袖子举拳头,那老不死识时务,谧悄悄地开溜便罢,否则一声老狗,一口唾沫唾去,还不是灰溜溜夹尾落荒而逃。这新派的开路先锋们便高奏一曲得胜令儿,欢喜的无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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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变化真也是眼可见的带来许多的好。
乡上已有了公路。车子越跑越多。
后来,通了电。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书上说的真实现了。
再后来,村上修了路,摩托车开得进屋,山上砌了水池,搭管子引进了寨子,一拧龙头,水就流进了缸里。
孙娃儿们次从成人,期辰到了,从南方回来,在新房里做了新郎,或新娘出阁,几日后,双双又出远门。
寨子里的新房越来越多,越来越高,寨子里人却越来越少。寨子少了人气,暮愁渐满空阔,风潜寥阒,在寨子里颤悠悠游移,不停咳嗽,它踉踉跄跄从寨子里出来,无力地蜷在村口那两棵古柏香树上远眺,怀想曾经。
这时,保生已老佝起了。一日午时,看了一会儿电视,觉得砖房内有点凉。他提拎一把竹椅,一步一拄来到院坝坐下。他胸腔起伏,喉间上下抽动,呴呴气紧如破风箱,憋得脸红终于吐出一口痰,如释重负,缓缓觉得舒畅了,闭目养神。
暖阳柔和,铺洒在身上,如羽翅类昆虫舔吸,令人酥软。黑猫蜷卧在阶沿,眯眼看老主人出来,懒懒地欠身抻前腿,缓缓踱步过来,伏在足下,许嫌地面不够暖和,弓身一跃,跳进怀里,嗅了嗅主人的手,又把身子蜷着埋头往怀里拱,觉得安适了,不再动弹。彼此感受着对方的体温,都生了暖意,放松下来,在阳光下打盹。
猫毛蓬松,尖爪回缩,脚掌上那红嫩的肉垫在主人胸上轻轻摩挲,渐渐地,老人起了微鼾。
身体慢慢发热,阳光成了松针,一点点往肌肤上轻柔地下扎,待额上起了绒绒汗,老人觉得椅子硌背,侧身蹬腿轻舒一口气。
黑猫探爪勾衣,稳身冲主人“喵”一声。
强光下,猫眼瞳孔缩成了一条线,浅黄色的眼珠子在光影中产生了不同层次变化,保生醒来,低下头,猫眼处在阴影中,瞳孔那条黑线开始外扩,逐渐变大,成了两粒黑珠。黑猫眯眼,眼睑变得窄长,外眼角微翘,眼珠子透出丝狡黠,像一只狐狸。
黑猫眯眼看老主人,一动不动。阳光投影下来,那猫眼随光线变化,眼神诡异莫名,保生忽地看见了大姑婆,她披着黑绒云肩,一对狐狸眼发出慈祥的光芒。他嚅动唇,感觉自己叫了一声姑婆,然而他并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于是撑腿站起来。
黑影一闪。
喵。大姑婆叫了一声,倏地不见了。
老汉儿一步一拄,喊老婆子。小菊早就枯凋,成了老菊,脸上密密布满皱纹,坐在灶前,耳已不聪,没听见老汉叫她,却感觉到他已进屋,扭过头来。老汉说,老妭妭,我想吃碗酸菜面。老婆子嗔道,悖时的,看你说些啥子话。
老汉自去里屋躺下。
面熟了,端到床边,唤他不醒。
是日,保生卒,时享年八十有八。
枋子是早团好的,灌了生漆,在堂屋放置了多个年头,积了几层灰。生基也是前些年早都打好的,墓联乃保生自撰,上联:清平之基曰礼曰义;下联:和乐所在唯仁唯爱。横批:继序不忘。
给出门的人打电话,能回来的买票往回赶,不能回来的,在电话那头哦一声,默了一会儿,问差钱不?
请来吹打,一切循俗照旧进行,只是送上山是件恼火事,一寨子除了老汉老妭妭,能使得力的,就只有等学生放学,停了多日,出门的人赶回来,大致凑够了人,一堆白发执绋引柩,终于送他到了地头。
该出门的又出门。每年腊月回来,正月启程。
山里的巴茅于杂棘间长了又枯,枯了又长,每到秋天,巴茅花淡淡飘散。草及人深时,那松岗封堆,从来路上看过去,大略可见一个“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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