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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乐天地》修订本(8)

长篇小说《乐天地》修订本(8)

作者: 小说吴晨 | 来源:发表于2023-01-20 13:18 被阅读0次

    长篇小说《乐天地》修订本(8)

    作者:吴 晨

    第三章

    伊藤驱使台町掏井只为役奴

    骆禾委屈香室论道岂能做主

    第二节  香室论道

    洪寡妇一听到有响动,哪怕是风吹枣树叶的声音,她都会趴着门框往外望一望。自从骆禾穿着西装革履走了以后,她每天便带着期盼度日,眨眼一个多月过去了,门前的大枣树已长出了满树的绿叶,嫩黄的枣花也逐渐地开起来。客栈门口弥漫的枣花香,让她更盼望着能有什么好消息的到来……

    洪寡妇这个人,活得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飘浮的思绪中,她时不时地张望自己随风游荡的轨迹,彷徨不已。自己本是要嫁给骆瑞德的,牛庄古屋里红灯笼的梦也做了不少。却因为不可抗拒的原因,嫁给了洪掌柜。想这兵慌马乱的年代,开客栈的大丈夫,倒是个靠山。谁承想好日子没过几年,他却因为告状被害死。这山也倒了。如今落得个孤儿寡母,偏又赶上这无望的世道,断线的风筝,除了随风飘荡,又能怎样?自己本来是一个想寻找依托的人,却成了两个孩子的依托。结果孩子没管好,还弄丢了一个……

    多亏还有个不忘旧情的骆禾。骆禾要为她去找振海,下了大决心,也是难得的热心。还为此换了装束,连辫子都剪了。她就很受触动,心生出无尽的感激和期待。当时激动地想,找到孩子总算有希望了!可这骆禾真是一个不靠谱的人!要热能把你热死,要冷也能把你冷死!他这一走,就不见了人影。眼看着时间过去了一个多月,一点消息也没有,也不管人家有多惦念……

    风又起了,仍不见人影。只见大枣树黄色的花瓣,零星地落在门前……洪寡妇想来想去,打定主意。她叫过伙计洪升,让他找机会,到骆府去打听一下消息。问一问,骆禾这个大活人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洪升见了骆府的管家骆叶,打听骆禾的消息。骆叶报上,骆老太爷生气了,让骆叶把儿子叫来问话。

    骆瑞元最近也是憋了一肚子气。这一段时间,将大把的精力,都放在争取高炉炼铁的股份上了,结果是鸡飞蛋打,一败涂地。他既恨这日本人伊藤言而无信,又觉得伊藤找到的借口无懈可击,确实让他没啥话说的。只能怨这败家的堂弟不配合,枉费了自己的心机!又是西装,又是新鞋的,都给了他!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推到伊藤身边,可他就是不往那条道上走啊!拖来拖去的,把事情办成了这样,最终断了炼铁的股份……

    骆老太爷一见儿子便问:“你把那骆禾弄到哪儿去了,怎么一个多月了,也不见个人影?”

    骆瑞元说:“我当然是把他送到好地方去了!他入了鞍山制铁所的花名册。可能伊藤先生赏识他,留下重用了呗!看样子他也是得意了,这么长时间不回来,他那点炼铁的学问,一定是派上了大用场!”

    骆老太爷话入正题,问道:“上回给骆禾西跨院时,不是说好了,不娶洪寡妇了吗?”

    骆瑞元对这事儿也正窝着火呢!当时为了让骆禾答应随他出去,啥都认了,可是自己的事却没办成。此时老太爷追问得紧,他只好承认说,当时为了让骆禾去见伊藤,不娶寡妇这件事,没说那么明白!

    骆老太爷一听,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

    “洪寡妇派人来找骆禾,问消息。看这意思,她这是有心了!”

    骆瑞元说:“洪寡妇有心,咱这骆禾更有心。他傻人有傻念头啊!他心里就想讨好那寡妇,一心给她找孩子,别的什么都不顾了!”

    骆瑞元停顿了一下,捋了捋思路,又说:“这骆禾一去不回,里面必有文章。他现在能直接见到伊藤说上话,看样子找到洪寡妇的孩子也有戏了。真若如此,他找到了孩子,又挣了大票,回来还不得和洪寡妇……”

    骆老太爷听出话音,感到了不妙!头上便见了汗。自己这个侄子 ,本来办事就不靠谱,这要是从此挣了钱,不再听我的话了,说不好真就在西跨院娶了寡妇,那我骆家的门风……

    见老太爷急了,骆瑞元说:“我有一个办法,去找田山源次郎……”

    骆老太爷直摇头:“你怎么还找日本人,有啥好果子吃……”

    骆瑞元忙把田山如何看上洪寡妇,在她身上下了不少的功夫,又吃骆禾醋的事说了一遍。然后说,咱们就请来田山,撺拢(鼓动怂恿)他去追寡妇,把骆禾的事搅黄!这样您老也就安心了!

    骆老太爷一听,似乎看到点希望。他难得来了兴致,冲儿子发号施令道:“东花厅摆酒,请田山过府叙谈!”

    田山源次郎来到骆府,看到门口的黑石狮子,一年前的场景犹在眼前。那天他随骆瑞元兴奋地从奉天来到古城,曾在这大门前驻足。因为怕引起伊藤一伙人的注意和怀疑,他故意不登骆府的门。只是隔着团花的影壁墙向院里张望。看到院中大杨树枝繁叶茂的树冠,似乎感到了深宅大院的底蕴,再与对古矿洞的无边想像混搅在一起,这印象,在田山渴求发财的眼中,都成了深邃和神秘的感觉。

    这个一心到中国捞取财富的商人,随着纷涌而至的日本人混迹于奉天,梦想靠殖民占领来经商发大财。早期他靠向当地民众和日本驻军贩卖零散货物赚了些小钱,总觉得不满足。后来又想向日本军方买断占领地某行某业的商业利权大赚一把,但怕遭到奉天民众反对而放弃了。选择来选择去,最后还是盯上了铁矿山这块肥肉。他觉得能与骆瑞元搭上关系,是他的福分!

    这一年多,他守在古城不走,就是等着骆瑞元与他合作的这一天。自从在骆瑞元口中听说了“中日合办”这个词儿,他就动了心思,发现这里的“商机”可大着呢!所谓“合办”,只是谋求土地和矿产的一种说法。星崩儿(零星少量)地撒给中国人一点好处,不过是装点门面而已。真正的大头都是日本人的“超级利润”。

    虽说有伊藤的军方挡在前面,骆瑞元又劝他稳住劲,可为了“利润”,他还是有些性急。甚至在东矿开山炮响之时,过府来逼问过骆瑞元。那次还做出了逼迫骆禾回府的蠢事。如今,以他商人的嗅觉,感到时局在急剧变化。他想,当下日本国急欲扩大其在中国东北的殖民利益,对占领区施加的影响越来越大。鞍山这一带的工矿业迟早也会对像他这样的日本商人放手的。自己的机会就快来了!至于伊藤方面,也不用像以前那样害怕了,因为种种迹象表明,日本军方与日本政府殖民扩张的目标是一致的,为大日本捞取好处总是没错的……

    骆家人主动请他过府做客,田山正中心意。天气不错,心情也好!何不借此把古矿洞之事向前推进一步?进门之前,他不忘沉稳而优雅地用手指拢了一下头上的短发!

    骆家庭院里枝叶茂密的大杨树下,借着诺大的树荫,摆好了茶座。茶具果盘都上好了,就等待着客人的到来。

    骆青才故意远离大杨树茶座,隔着一条甬路,在假山石这边玩一个皮球。他得知今天来的是日本客人,心不欢喜!便可劲儿地踢这个皮球。

    老叔骆禾说了,洪家的振海就是被日本人偷跑的!老叔去找海儿,一去不回,让人着急!老叔不回来,日本人却上门,不知道爷爷他们要干啥?反正我不跟他们在一起,骆青才想。

    田山一到骆家,与主人寒暄过后,在院内四下张望,一眼就看好了小少爷骆青才。

    甬路那边,假山石衬着青青竹枝,清新如画。青才似在画中。他今天穿着白色印花的绸衫,梳着小分头,甚是可爱。田山看入了迷,不禁说道:“见到贵府的小公子,真地喜欢!”

    骆瑞元见状喊道:“青才,快过来!让田山叔叔看看你……”

    骆青才本想拒绝,忽然想听听有没有老叔骆禾的消息,他就丢掉皮球,迈过甬路,入了茶座。

    田山喜爱地拉住青才的小手,说道:“你叫青才呀,好听的名字!我家里也有一个男孩,与你一般大,叫田山安之助。还有个女孩叫田山景子,比你小一点。等他们来了,和你一起玩!”

    骆瑞元一听,高兴道:“那太好了!”

    骆老太爷见他们热闹过了,便开门见山地谈起田山有意追求洪寡妇之事。也公开表明了反对骆禾娶寡妇之意。

    田山叹了口气说:“这洪寡妇看似柔弱,其实也是一个很刚强的人。这么长时间地观察,觉得她这个人长得漂亮却不招摇,是个很守中国妇道的正经女人。所以我不想去打扰她的生活了。”

    田山看了一眼大杨树,又说道:“她就像这棵大树,支撑着她的家,保护着她的孩子……也给别人带来荫凉!”

    骆青才留心听着大人的话音儿。田山的这几句话,让他心中隐约有了好感!这个田山叔叔说起话来还真讲些情理,比爷爷说的那些话好听!

    骆老太爷神色有些异样,他反感拿骆家的大杨树来夸别人!但此时他忍了,平抑着心情,似劝导道:“你把她想得那么好,何不使点手段,把她弄到手?”

    骆青才没想到爷爷能说出这么难听的话,他脸倏地红了,抬腿就跑,噌地穿过甬路,又去找他丢下的皮球了。

    田山又叹了口气,说道:“我也是下了不少功夫的。我替她缴过税金,我还到奉天给她买了绣花的衣服绣花的鞋,她就是不上套儿。”

    田山又说:“这洪寡妇偏爱吃骆禾那一套!我可斗不过你家的骆禾,他专走旁门左道,追女人不花一厘钱,尽是怪招儿!现在不是帮人家去找孩子了吗?洪寡妇就高兴了……”

    骆老太爷还是不甘心:“那你不会也弄点坏招儿……”

    田山经过几个回合,也明白了老太爷是何种用心,遂暗定不蹚这浑水。他有意无意地把头转向了假山石那边,目光又落在了活跃在竹影中的骆青才身上。

    管家骆叶过来说,酒菜齐备。骆老太爷把田山请进了东花厅入席。骆瑞元和骆青才也分别落座。

    酒席桌上,敬酒致谢,自有言欢!

    田山不想再提洪寡妇,便以关心骆青才读书之事为由换了话题。

    这话题骆瑞元感兴趣:“我正准备把青才送到奉天去读书。让他母亲陪他一起去奉天呢。”

    骆老太爷可不爱听这个,忙喊青才挨他坐着,并往青才碗中直夹好吃的,分明是一副要保护住孙子的架势。

    田山喜爱地靠近骆青才,抚摸着他的头发,对老太爷说:“我的两个孩子就要从日本来奉天了,我的夫人也会和他们一起来!”

    骆老太爷拉长了脸,现出不快之色。田山故意地表白他夫人要来了,这分明是拒绝帮忙!他听出了苗头,心里不高兴。预感到,靠田山干扰洪寡妇的事算是没戏了!

    老太爷此时只剩下暗自伤感。想来对骆禾这个侄子也是费尽了心思,一直留在身边,供吃供喝。他沾了烟瘾,戒不了,也忍了他。只有他想娶个寡妇这件事不能允许。苦口婆心的软话说了不少,威逼阻止的狠话也放出不少。可恼这犟种侄子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就是断不了和他的馥儿的联系!没想到这回翅膀硬了,不听我的了!

    想着想着,他把埋怨的眼神投给了儿子。

    骆瑞元也看出田山不愿意管闲事儿,觉得自己在老太爷面前没了面子,只好利用敬酒布菜打岔,分散点注意力。

    骆老太爷心气不顺,便跟儿子别个劲儿。他手盖酒杯,不让续酒:“都怪你说话不说明白!骆禾要敢娶寡妇,我就不让他住西跨院!”

    田山一听,瞪大了眼睛说:“哎呀,老太爷呀!你的侄子的脾气我可是领教过!现在又挣了大票,怎么还能听你的?什么东跨院西跨院的?那洪家可是开客栈的,不缺房子啊!”

    一句话说得骆老太爷语塞了。他懊丧地想,今天这个酒席算是白摆了。都是这无能的儿子出的馊主意,靠这日本人搅黄骆禾的事,是不可能了!

    正在这时,美惠子的浪声出现了。她刚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大红信封。顺着酒菜的香气,她风风火火地闯进了东花厅,尖声大叫道:“这么多好吃的,为什么不叫我?”

    她也不顾有客人在场,将手中的信封往凳上一扔,坐到屁股底下,腾出手来,抓起一只鸡腿,就往嘴里塞。

    骆老太爷眼见美惠子在客人面前的丑态,一股邪火涌上来。这吃相,不让骆家难堪吗?他压低声音说了声:“丢脸!”

    在他身边的孙子骆青才,忽然劝他一句:“她是日本人,客人也是日本人,不丢咱家的脸!”

    不劝还好,孙子这一句话,让骆老太爷如受莫大的羞辱!他直接起身,拉着骆青才就走,嘴里说道:“你们吃吧!”

    临出门冲着骆瑞元喝道:“明天你就去找骆禾!你们都听了日本人的,有了日本大金票,就不听我的了!你们还是不是中国人了?在咱中国人的土地上,还靠小鬼子给饭碗!你把骆禾给我找回来!咱不给他们干了!以后让他跟我去收租子,我养活他!”

    骆瑞元知道老太爷是因为没去掉洪寡妇这块心病生气了。本想摆桌酒席请田山帮忙,谁知人家不配合呀!不过,骆瑞元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他心里另有大事要办,也许那才是他请田山来谈谈的真实目的!

    贪嘴的美惠子,可不管老太爷生不生气,她最大的兴趣,是满桌子的好吃的。都走了好!你们不吃,我全包了!她面对佳肴,左右开弓,如风卷残云……

    田山的兴趣,不在餐桌上,他惦记着的是骆家古矿洞这块肥肉。一见骆老太爷不在场,忙抓住机会与骆瑞元议事。

    “我有朋友带来消息,生铁价格又暴涨了!”田山一本正经地说。

    骆瑞元看了一眼只顾狼吞虎咽的美惠子,向田山挪近身子,低声说道:“除了这个能吃的娘们儿,我们骆家跟伊藤合作,也没得到多少好处!”

    田山笑道:“伊藤的美女,能吃又能闹,你的艳福不浅呐!”话音一落,马上又回到他一本正经的话题上来:“我的消息是很灵通的!连年的战乱,带来的直接影响,就是铁价的暴涨。在上海,王八铁的价格狂涨了十倍,连废铁的价格也从每担三两银子抬高到了十五两银子。当今在商人们的眼里,搞铁矿成了最赚钱的生意!一点不夸张地说,开铁矿比开金矿都赚钱啦!”

    不等对方回话,田山又说:“我的想法是,赶快把咱们的计划搞起来……古矿洞还是你们骆家的,伊藤他们势力太大,你玩不过他们。权宜之计是另起炉灶!能不能利用你议员的条件和与张大帅的关系,再搞一个中日合办的执照?”

    骆瑞元答道:“骆家的山产,就剩下这一点儿了!这件事迟早是要办的……”

    田山催促道:“宜早不宜迟!我有个新的想法,趁着铁的价格高,加工铁矿粉,卖给他们鞍山制铁所。咱们把古矿洞搞成他们的卫星工厂,给他们供料,挣他们的现钱!”

    一直抑郁着的骆瑞元,早想跟田山说说话透透气。此时似乎听出点新奇感,勾起了他的兴趣。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田山趁热打铁地说:“瑞元君不要犹豫!现在日本国正大力鼓励日本人在华开拓。我是有一定的方向的!你本身就是省议员,可以按民意民愿的借口去申请,再靠日本的殖民政策,一定会成功的!”

    骆瑞元来了精神:“只是伊藤方面……”

    田山自信道:“我了解他们!鼓励日本商人在华投资实业,是日本殖民的要害!我估计他们军方再蛮横,也不至于对抗大日本的国策!”

    骆瑞元终于动了心。田山的一番鼓动,与他欲想再求发展的心情合了拍儿。两人商定,由骆瑞元先去鞍山制铁所,探一探伊藤的态度。只要伊藤不太干涉,就去奉天办矿照。

    密谋已毕,送走田山。骆瑞元回来,懒得再进东花厅瞅那不顾吃相的美惠子,想踱到后院去哄老太爷,说他要到鞍山制铁所去找骆禾了!

    美惠子一见骆瑞元从门前走过,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嘿”了一声,起身从屁股底下拿起信封,抽出一个大红的请柬,挥舞着递到骆瑞元的眼前说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哥哥吉野来东矿当矿长了。请你去参加他的就职典礼!”

    骆瑞元一听,被触动了耻辱的神经。不想再受日本人的气!他一把夺过请柬,摔在地上,忿然说道:“从高炉点火回来我就说过,什么典礼我都不参加!”

    美惠子如遭当头一棒,她扭晃着身子叫道:“嘿,他可是我的哥哥呀……”

    骆禾穿上白胡子送回的西装革履,坐着小野接他的轿车,心揣忐忑地来到台町。做多少梦他也想不到,伊藤会请他上门做客。他心中忐忑是因为吉凶难测!司机小野从无表情的脸更让他心里没底!

    一走进庭院,发现这竟是印象中那个满院开着白色绣球花的人家。骆禾直接想到那花恣肆地钻出围栏的样子,甚至想到花下精致的铸铁井盖子,和那井盖上的“满铁”二字。他印象特别深,当王老头用铁钩子钩起井盖,一股臭气便猛地涌了上来!实可惜那洁白漂亮的绣球花,瞬间就被熏得摇摇晃晃的……

    音羽,在花丛中等待着救了她的先生的到来……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还是梳着齐眉齐耳的短发,眼中流露出的,依然是好奇和欣赏的神情。今天,她穿的是一套蓝白花的和服,显得更加秀气端庄了。

    骆禾惊诧了!眼前的绣球花幻化出音羽嫣然的笑脸……被他从火海里救出的女孩儿,就站在庭院的花草间……

    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骆禾感觉到了命运力量的冲击……世上的巧合真地都让咱遇上了!唱《八木调》的女孩儿,和音羽町一样的名字,这是有来头的啊,怪不得那条街上的狼狗都怕她!在白色的花丛中,这个悬念解开了……她是伊藤的女儿……

    音羽:“先生!”

    骆禾:“你父亲是伊藤……”

    音羽:“是的先生。我叫伊藤音羽。您救了我,您是我的恩人!您来了我家,以后就是朋友了!”

    她真的是伊藤的女儿!这对骆禾脑路的冲击可是不小!空白和麻木中,也似乎明白了伊藤请他来的用意。忐忑中似乎少了些危险,随之却陡增了许多恼恨。咱都在忙了些什么?咱没能从伊藤手里把海儿救出来,却先把他的孩子从火海中救了出来!这世道真地是跟咱为难啊……

    纷乱的思绪转换中,音羽的嫣然笑脸儿,如漂亮的绣球花在骆禾眼前恍然晃动!忽然,这笑脸让骆禾灵机一动!我何不把救音羽这件事当成救海儿的筹码?用来对付伊藤的筹码!骆禾脑子里忙活着这样的想法,便不记得了音羽是如何顺着有红木扶手的楼梯,引领他上到了楼上……

    在楼上,音羽打开第一个拉门,甜甜地说道:“先生,这是我的琴室!快请进!”

    琴室的幽静别致的景象让骆禾的头脑清醒起来,他看见真有一架紫红色的木风琴摆在室内。这琴与小学校音乐教室的木风琴是一样的,只是它更新,颜色更好看。骆禾瞬间想起音羽在浓烟烈焰中浑身发抖地蹲缩在木风琴下的样子……当时他一把拉出了音羽,而得救的音羽顺势将脸埋在他的怀里……

    琴室里是洋式的布局,音羽请骆禾坐在一个高椅子上,然后自己搬过琴凳,很开心地坐在风琴前,掀开琴盖,脚踩踏板,说道:“先生!为了感谢先生救了我,我要为先生演奏一曲,以表我的心意!”只见她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轻快的跳跃起来,美妙的音符便围绕住了骆禾。他很快就听出来,音羽弹奏的是《八木调》……

    悦耳动听真情流露的音乐声中,骆禾感觉到一阵的轻松,头脑中的思路愈发清晰起来。今天不指望伊藤感谢咱!如果自己的运气好,我把它当成找海儿的机会就是了!

    他打定了自己的主意!

    楼上最里面,是一个有着精致的木格子拉门的房间,这是伊藤弥助的香室。小野把骆禾让进了香室,他从外面拉上门,然后守在了门口。

    香室里,身穿一身黑色和服的伊藤,正在等待骆禾的到来。

    ……伊藤从打一早起来,安排完诸多的事情,就一头扎进香室,燃了第一炉香。香室里的布置很简单,榻榻米中央放一矮桌,上面是一些焚香的用具。一个炫耀雅好的古董架孤单地立在墙边。比较显眼的是,格子门对面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字画,上书四个字:“香薰之境”。

    榻榻米上,闻香炉里的香火早已熄灭,香灰中还有余香缥缈。伊藤静坐于矮桌旁,尽管只有他一个人,坐姿亦是讲究。双膝并拢跪地,臀部压上脚跟。这是日本人坐榻榻米的传统姿势,叫“正座”。

    他脑子里想着今天要请的特殊客人。这个骆禾,真是个又奇又怪的人!打交道之中,说呆不呆,说精不精!一举一动,胡乱出招,全无章法。一件平常的事情,往往会搞出个奇奇怪怪的结果,别人又拿他没办法。亲眼见的,在娘娘庙会上现身抢马车,又弄了个鞋盒子装矿石……好在让他这么一折腾,暴露了田山源次郎从奉天来古城的用意,也暴露了骆瑞元和田山合伙密谋另有企图……

    香味缥缈中,伊藤想得比较多了。鞍山这一带采矿炼铁搞起来,需要大量地利用中国人劳动力。如何消除其积年成习的反抗怠慢情绪,这已经不是一个人的问题,而是从矿山到工厂的劳工苦力中都有的问题!亟须费点心思了!

    再看骆禾这个落魄公子哥,看似绵软,一身犟劲上透着的混和蛮,全是对日本人的抗拒。感觉就不对劲!为了大日本殖民统治的大局,如今要做的,是磨平他桀骜不驯的棱角,争取为我之所用!伊藤在残存的香味中,想到一个“忍”字!真是不想忍啊!要是照自己以前的做法,对他骆禾这种人的处置,应与断头的洪掌柜无异……

    也许是静默地“正座”久了,发恨的事儿想多了,他突然感到胸中凶气难忍,便站起身来,不自觉地走向了墙边的古董架。

    古董架上显要的位置,一把日本小太刀,横放在红木刀架上。只见鎏金的刀把上似有钻石珍珠在熠熠生辉,精致的刀鞘也同样华丽。此为伊藤的心爱之物,它象征的武士精神,可是日本人千年的传统!他上前拔刀出鞘,刹那一道寒光泄出……他握刀在手,撇嘴憋足一口气,想道:要是按照以前的做法……

    格子门外,音羽悠扬的琴声传来,伊藤知道骆禾已到,他平定了一下情绪,插刀入鞘,那道寒光便韬进了鞘中。金灿灿的刀把与同样金灿灿的刀鞘转眼融合成了一件文气的玩物,他把它轻轻地放到红木架子上。

    骆禾脱鞋进了略显黑暗的香室,看见衣着一身黑的伊藤迎向自己,还有一个轻微鞠躬的动作,顿生一阵的恐惧。他想起了那天扑上来的黑背大狼狗,黑黑的嘴巴,锋利的獠牙!

    “骆桑,我是因为我的女儿要感谢你,才请你来谈一谈的!你是第一个进入我香室的中国人!”伊藤倒是一点不凶,说话也是轻声细语。

    听了伊藤的客气话,骆禾想起日本人的礼节,便回了个礼,心头掠过一丝得意。救了音羽,他就客气!这不就是筹码吗?既然来了,就不能白来!

    “真没想到音羽是你的女儿!”

    伊藤道:“我也没想到是你救了她!她是我的独生女儿,我是她的单亲父亲,她的母亲早年就弃我而去了!”

    骆禾说:“看得出来,你对你这女儿好得不一般呐!”

    伊藤问:“如何看出?”

    “街上的大狼狗,都怕她!”

    骆禾又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西装,说:“连白胡子这凶恶的把头都知道害怕了!”

    伊藤觉得今天见面,骆禾说话挺正常啊!难道是在清扫队里历练的?他忽然想起了让座,没想到这一让,让他马上感到骆禾的老毛病又犯了……

    伊藤说:“今天请骆桑来共同品香,请君正座!”

    骆禾说:“你们日本人那坐法咱受不了!咱只能盘腿大坐!”

    伊藤笑道:“你说的那是日本人的轻松坐法。”

    骆禾上来犟劲儿:“我也不是日本人,我这是中国人的盘腿大坐!”

    这通对话,让伊藤感觉到的,就是骆禾身上难去的混和蛮,妥妥地透着对日本人的抗拒。他一脸阴沉,无奈地整理一下和服的褶皱,欲行品香。他拿过尚有余温的闻香炉,用香匙猛力搅动起里面的香灰。他把香灰搅乱,又去擀压。反复折腾,动作难稳,似乎拢不住心神。

    骆禾坐在榻榻米上,想到这时运的变幻,有些无所适从。为找海儿,听了堂兄的安排,只说是能接触到伊藤说上话,谁能想到,咱已经进了这私密的香室。看那墙上挂的“香薰之境”的字画,他感慨起了机缘巧合。与这日本人怎么接触到了这种程度?

    搅动过后,伊藤又用香匙压平香灰。一遍又一遍地压,一遍又一遍地擀,好像在着力擀平他自己的心绪。直到他认为擀平了,才慢慢地在灰面上划出沟槽,准备布香。

    见骆禾静坐不语,伊藤恢复了他的一丝笑容,说道:“请骆桑品香!”

    他伸手拿过盛着香末粉的小罐,用香匙挖出一匙,送到骆禾鼻子下面,卖弄地说道:“这粉香,虽说是从中国引进日本的,但是却被我们改变了。这里面有白檀、茴香、吉草、甘松……甚至还有蜂蜜,融和成香,嗅之能让人忘记烦恼,身心愉悦……这就好比中国人和日本人要大大地融合,共存共荣!”

    说完,他得意地把粉香撒进了沟槽,又去挖了一匙。

    骆禾不以为然:“搞那么复杂有啥用?什么共存共荣?古人有云:天神在上,非燔柴不足以达之!”

    伊藤停住手,眼皮一挑,问道:“什么意思?”

    骆禾说:“不懂了吧!那是说,香的老根儿就是柴火!说明白点,简单的东西才是最好的!再说明白点,你们日本人都回到日本去,一切就都好了!”

    伊藤一听这话,立现难堪之色。为掩饰无话可说的尴尬,他急忙点燃了粉香。见香烟缭起,便双手托转着闻香炉,凑近鼻前,又吸又吐的,做出一副享受的样态。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共存共荣,才是最高境界!才是王道乐土!”

    说完,即将闻香炉拱手递给骆禾。

    骆禾用手一挡,表示不想品闻,口中说道:“闻香也闻不出王道乐土!咱要办的事,一样都办不成!我怎么觉得,如今这鞍山,是日本人的天堂,中国人的地狱呢!我想请教你,有了那黑背大狼狗,王道岂能乐土?”

    “真是不识抬举!”伊藤收回闻香炉,一甩衣袖,怒道。

    他如同狼狗被踩住了尾巴,急了。猛地放下手握的闻香炉,站起身来。他在无可辩白的时候,唯一的脱身之法,就是要反咬一口!

    他大声地吼道:“很多的坏事,那都是你们中国人干的。你们中国人太狡猾了!你的不顺,都是那些黑心的把头们胡作非为惹的祸!”

    伊藤这一吼,招惹来音羽那边变了调的琴声。如狂风,又如骤雨。

    这是对她父亲的警告。

    伊藤被琴声镇住了,他屈膝回归他的“正座”,小声地说:“音羽这孩子,有点小脾气!以前我和他母亲一吵架,他就把琴声搞得特别大。她对不和谐的事情很敏感!”

    骆禾也放低了声音:“这天理,总在人的心里!用咱的土话讲,就不应该骑驴找驴找借口。你们不来,哪会有把头?就出不了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那打人的人,和那被打的人,能不能共存共荣?你只要到自己的内心深处去找答案,就行了!”

    伊藤又接不上话了。他无言以对,因为他什么都懂。骆禾说得一点都没错!他咬了咬牙,眼观着榻榻米上闻香炉中的点点火星,心里又开始了波动。一缕青烟从那炉中弯弯地飘升起来。随着那烟线,伊藤的眼神游移到那把金灿灿的小太刀上,露出一丝凶光。

    骆禾不知人家在看刀,自顾自地又说:“有句老话讲,此心安处是吾乡。就比方说台町这地方,它本不是台町,是你们日本人叫它台町,你住在这儿,心就不安!”

    伊藤又被说中,眼神忙从那小太刀上移开。他眼珠一转,探头深吸一口香气,又一转头,轻缓地吐出,说道:“说实话的,我是想用和平的方式达到诸多方面的大同,就是说将日本的优秀的东西渗透于落后国家,而不是用武力征服。武力和血腥只能使积怨愈深!”

    骆禾觉得伊藤这家伙是真能玩阴的啊,就不能把他的“实话”当话!小鬼子要是不说鬼话,那才真是见了鬼呢!咱是来找孩子的,不是来跟他斗嘴的。可他这话也太气人了!来了中国,杀了人,还要说得这么冠冕堂皇的!豁出去了,咱顶他一句!

    “是啊,元兴客栈里,洪掌柜断了头,弄得到处都是血腥味,真不是什么好事!”骆禾慢慢地说道。

    伊藤又一次感到了无言以对,同时也感到了怒火中烧!

    今天能与这苦力一般的人对话,本是想找出消除苦力劳工反抗怠慢情绪的办法。办法未找到,却惹来诸多的烦恼!眼前这大烟鬼看似迷糊,说话可赶趟!时常跑偏的一句话,偏偏能击中要害!跟这怪人真是不能对话!请这种人到香室做精神的交流,只能是枉费心机!便宜没占到,反受其羞辱!看来对付这种人的办法,确实只能与洪掌柜相同啊!

    香已燃尽,话亦说尽。

    骆禾忽然问:“洪家的海儿在哪儿?我今天不能白来呀!”

    伊藤不想再坐了,他站起身,又理了理和服,眼睛盯住金灿灿的小太刀走过去,伸手操起,似在手中把玩,又似欲拔刀出鞘。对骆禾的问话,他厉声说道:“洪家的孩子洪振海,现在的名字叫伊藤塑造,我要重新塑造他!长大让他去学炼铁,跟你学的一样!现在人已到了日本!”

    坐在榻榻米上的骆禾一听这话,人都傻了。海儿已经被弄到了日本?自己给馥儿找孩子,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他腾地站起来,什么都不顾了,在香室里大声地吼起来:“你怎么能这样?”

    “都是因为你!”伊藤怒气也升腾起来,再难压抑,竟一时回归了动武的本性。他突然拔出刀来,口中吼道:“骆禾,你不听我的,我就制造出第二个你!”

    骆禾这回不作声了。面对着拿刀的伊藤,他吓坏了。他想起了洪掌柜血淋淋的人头!恐惧之中,他担心起还在人家手中的海儿,甚至担心起了他的馥儿!

    伊藤的吼声余音未落,音羽那边的琴声又响了,感觉比刚才更加剧烈……

    伊藤又被警告,香室静了下来。那边的琴声随之也慢慢地平缓下来,恍若潺潺流淌的溪水……

    骆禾不再说话。心中不住地庆幸有这流淌的琴声……

    伊藤缓缓地把小太刀放回刀架上,让它变回一件好看的文玩,金灿灿的。

    伊藤再说话时,好像换了个人:“骆桑,我的承认,你有你的性格。你可以继续犟下去,不为我的高炉效劳。不过,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先安排你回古城,到矿山去任个职。金票还是大大的有!有了钱,你还可以娶你的寡妇!至于你给洪家找孩子的事,就不用再费心了。等伊藤塑造回来,我会把他完好地交到你的手里,你再把他交给洪家!”

    骆瑞元到了鞍山制铁所,找到了伊藤。两人之间不免一阵虚情的寒喧。

    伊藤很得意地带路到高炉去参观了一圈,然后说:“上次瑞元君把堂弟带来,点火时起了很大的作用。想起典礼,真是不容易啊!好在现在高炉的一切都正常了,生铁的报价每天在涨,产量也是节节攀升……”

    依骆瑞元的心绪,实难理解伊藤的喜悦。

    顺着伊藤的指点,放眼望去,果然看见王八铁已经装满了一节节的火车皮。

    伊藤蛮有成就感地说:“就要成批运往日本了!”

    骆瑞元的心中,隐隐作痛,有不尽的感慨!这么好的生铁,就这样归了日本,归了小鬼子。按田山源次郎说的,这生铁的价格暴涨得没边了!这是实实在在的利益啊!这也是实实在在的掠夺啊!细思起来,就更气人了,这本来是骆家的山产……

    面对这个现实,空想那是白想,诅咒也没用!那天看着高炉上烧了日本旗,当时觉得挺解气,现在一看也没啥大意思!还得顾实在的利益啊!

    骆瑞元壮了胆子,试探着说:“因为骆禾的不配合,骆家没有了炼铁的股份……”

    伊藤最懂这个中国人的心思,高炉点火那天他就开始生闷气了。

    骆瑞元说:“今天来见伊藤先生,有个提议,古矿洞那边,田山先生可以开个卫星工厂,为炼铁高炉提供原料!”

    伊藤皱了皱眉,又转动一下眼珠。“卫星工厂”,“提供原料”!这倒又是个新的提法!他把狐疑的眼光在骆瑞元身上转了好几圈,似乎不解他的心思,又似乎看破了他的用意。

    他故意不说此话题,转而说道:“瑞元君,我透露给你一个消息,开矿筹备部的任务也结束了,我们马上就裁撤了它。今后不能再称您为骆总代了!”

    骆瑞元听了一惊:“筹备部裁撤了,那我岂不啥都不是了吗?原来我手下那些人,还有丁主任,如何遣散?”

    伊藤奸笑道:“这个问题不用瑞元君再操心了!丁文鉴,他是个很有头脑的人。你们中国人有一句话,叫“狡兔三窟”。他早暗中做了东矿的把头。你手下的人都算是他招工招来的,还有他招来的很多的矿夫,都是他手下的人了!”

    骆瑞元如梦方醒!伊藤势力大,玩不过他也就算了。可自己一个在官场上混了这么久的人,竟然没玩过一个小小的铺司吏!

    他气得咬牙切齿,嘴咧得像吃了苦瓜,脸上的两道褶子更显凸出。

    伊藤又现奸笑:“瑞元君,省议员应该不会在意这些吧?”

    “当然!我不会在意这些!”

    骆瑞元回答着,嘴上还尽力拉着话题:“我们骆家还有古矿洞,田山先生看好了……”

    伊藤又皱了皱眉,眼光又在骆瑞元身上转了好几圈,点了点头,露出早已识破了他的套路的奸笑:“瑞元君,过去总是说你家堂弟骆禾是个大烟鬼,云山雾罩,胡言乱语。如今看起来,他说的话都是对的。你和田山源次郎确实是在搞合作,今天终于承认你们的勾当了!”

    骆瑞元虽被揭底,心中暗喜!看来伊藤没有因古矿洞而生怒,他的态度算是探出来了!

    他心里又生希望,再看眼前车皮上的生铁,感觉竟有了变化!恍然觉得这成堆的王八铁,也会有自己的份儿了……当务之急,是快与田山合作,快去奉天办自己的事!

    忽听伊藤说:“我还要告诉你个好消息,你那堂弟骆禾就要回古城去了。我安排他到东矿,当了工务主任。这可是你们骆家一大喜事啊!”

    骆瑞元听闻此事,未见高兴,他只是想道:“骆禾之事没用我问,这倒是省事了!”

    骆禾骑着鞍山制铁所配发给他的一辆洋车子(自行车),摇摇晃晃地行走在回古城的路上。抬头望去,熟悉的骆驼山的身影,又出现在眼前。本来天头不错,道路上却尘土飞扬。在他的身旁,不时地有日本人来往于矿山工厂之间的大小汽车疾速地驶过,或同向的,或逆向的,一律都荡起扑面的黄尘土。

    骆禾在尘埃中蹬车前行,一路暗恨!他恨这肆无忌惮飞扬跋扈的小鬼子;恨这个城头不断变换大王旗的混沌世界;也恨办事不靠谱,没个出息的自己。与伊藤在香室论了道,驳了那“王道乐土”的说辞,本来说败了那伊藤,可是因为人家手里有刀,孩子又在人家手里,最终还是怕了他!败给了他!咱嘴上骂着那小鬼子,为了混个饭碗,又去给日本人做事,瞪眼儿陷入了堂兄散布的那种生存逻辑中。吃饭的问题是解决了,没出息也是铁定了!

    骑在日本人配给的洋车子上,这样晃晃悠悠地否定了自己,骆禾心里自然好有不甘,还是要为自己辩一辩的。古人早就有饥不择食、慌不择路的说法,也不是咱发明的。要怨,只能怨咱穿了堂兄给买的鞋!本不想走堂兄给指的道儿,可是这鞋它不听我的呀!

    实在是造化弄人啊!骆禾想起,自己穿着这双皮鞋走近白色绣球花时,心里那一阵的别扭!不情愿啊!是因为在这“王道乐土”之上,一切都变了形。知恩图报救下的女孩儿,竟是伊藤的女儿!坑害咱的人的女儿!明明是偷了孩子的仇人,自己还要听他安排,为他效劳!这世上到底还有没有别的路可走啊?咱自己都迷糊了!自打剪了辫子,换了西装,咱就不认识了自己!在高炉上,本来是下了决心,不帮他们弄,可还是点了炉。眼下要回矿山去,不还是往那条路上走吗?唉!他低头再看看这身西装革履的行头,更生感慨!本来让白胡子抢去也就算了,可他又给送回来了!逼得咱还得穿上?还是那句话,不想走堂兄给指的道儿,可是这鞋它不听我的呀!

    一路前行,骆驼山下隐约现出古城的轮廓,让骆禾冰凉的心里掠过一丝暖意。他不再自怨,反生出几分自豪,毕竟自己查到了孩子的下落。

    忽然,想起馥儿还在等消息!

    骆禾便猛蹬起车子,直奔古城。洋车子提了速,他的心里也激动起来,不一会儿,心劲儿就转到得知海儿下落的成就感上去了!

    (第三章第二节完  全书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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