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贾行家的书,就被他迷住了,贾行家就是“假行家”的谐音,春秋笔法,类似甄士隐之为“真事隐”,贾雨村之为“假语存”,作者显然有些自嘲
上网搜索其简历,除了作品外,个人生活介绍的不多,只知道作者四十岁不到,哈尔滨人,性格有些内向,喜欢独处,对这种生活方式,作者曾有如下表白。
他把自己比作“兔子”:“如果你把两只兔子放在笼子里,会斗死一个。要是把两只老虎放在笼子里,它们会通过眼神判断出彼此的强弱关系,都会相安无事。我就是兔子,张爱玲也是一个兔子,任何人都可以伤害她,她只会夹着尾巴跑,然后离群索居,表面上是孤独,其实是在逃避。我在现实生活中和别人起不了冲突,所以写作上的刻薄和生猛就是另一种释放。”
人都是这样,性格里缺什么往往会向往什么,比如我喜欢看暴力犯罪片,喜欢那种拳拳到肉的击打以及一枪爆头的血腥,那是因为我天性善良,懦弱,胆小,缺乏与人动手搏命的勇气。
至于内向,离群索居啥的,对作家来说更是一种普遍现象,他们习惯把自己包裹起来,“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大概作家需要静,需要与现实世界保持一定距离,不能让滚滚红尘扰乱内心的安宁。
老贾这本书《尘土》可分两部分看,第一部分是写家族的,他父亲那一辈的故事居多,再加上他姑他姨他舅等,家长里短,藤藤蔓蔓,开枝散叶般铺陈开来,写得貌似平静,实则暗潮涌动,有些段落甚至是心惊肉跳。个人的命运在时代洪流面前往往卑微而无助,而突然而至的疾病乃至死亡,又让人一下坠入深渊,顿感命运无常。
其实,每个家族都有故事,只是每个家族不一定都出作家。
第二部分是写小时候的生活,描述了他眼中的哈尔滨及同时代的那些人和事。比如有异国情调,拉风大气的斯大林大街,破破烂烂,落魄温馨的道北街,有俄罗斯风味的大列巴红肠以及陋巷里弄里的美味小吃等等。
印象很深刻的是他写的那个发小的故事。
发小是个酷爱音乐,能作曲能写诗能弹吉他的小男孩,因为小时候被热水烫坏了气管和肺叶,呼吸便成了问题,每天痛苦的活着,经常昏死过去,过一会又没事人一般醒来,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他们见了都处变不惊,无人谈及他的身体,直到有一天,他活够了,写了一封遗书,把他最心爱的吉他留给了作者,自尽身亡。
后来,老贾多次来到他住的那个小楼,徘徊良久,追忆他那短暂而自尊的一生。
还有一个温情的故事,他的另一个发小,在道北街开了一家小饭店,专卖虾仁馅饺子,据说有独家秘方,引来食客无数,有人劝他开分店,扩大饺子品种,他毫不动心,他的理由是,人家来吃的就是虾仁饺子,增加了其他品种,有可能砸了牌子,而换了地方,也可能水土不服,没了原来的人气。
就凭着这个小饺子店,他们家的生活渐渐富裕起来,后来,他把店交给了女儿女婿,一个人无所事事,每天在附近闲逛,或在街头看下棋,或去江边看钓鱼,内心既有些满足又有些空落。
这样的人和事老贾写了很多,貌似平常的事让他一写,立马有了温度,有了感情,有了故事。
一个好的作家要善于观察,要有一颗敏感而纤细的心,能感知到别人虽司空见惯,却不以为然的东西,用白描手法,把世间百态,人情冷暖不疾不徐,娓娓道来,不评论,不激情,好恶自有读者自己去感受,这一点,老贾做到了,可以说,他的作品有《金瓶梅》或者《红楼梦》的遗风。
但要读懂这本书并不容易,老贾的文字跳跃,内容密集,仿佛瓢泼大雨一般直直的下来,密不透风,让你没有喘息的机会。有些句子虽然短促,但却掐头去尾,让你一时摸不到头脑,必须结合前后文,才能揣摩其意。有时还拽几句四书五经里的古汉语,或者西方名著里的金句,或者某些诗人或者哲学家的只言片语,需要反复咀嚼才能品得个中三味。
剧作家李静评价他的文字“单刀入阵,寸铁杀人”。作家梁鸿说他“老辣而不世故”。媒体人东东枪则说,“他就像个值得千里迢迢去拜访的贤人,你去的时候,他可能正在午睡或垂钓,也可能是个樵子渔夫,正忙着劳作,跟你聊会儿,还得登山涉水去”。
说起来,老贾就是一个躲在门缝里,冷眼观世界的人,他不求出名,不求大富,但求有一方自己的天地,可以偶尔发发议论,安静的和这个社会和平相处,这在网络化时代,人人争相表现自己,连开车都要自拍,放个屁都要发抖音的今天,真算是个异类了,所谓“大隐隐于市”就是如此吧。
近年来,东北着实出了好几个作家,除了写杂文的老贾外,还有写小说的双雪涛,班宇和郑执,后几位都是沈阳铁西人,他们被统称为“东北作家群”。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国家经济濒临崩溃,中央对国营企业提出“抓大放小”的政策,沈阳铁西区数百家工厂一夜倒闭,四十万产业工人集体失业,无数个家庭顿时陷入窘迫状态,日子煎熬,生活彷徨无助。
班宇曾在一次访谈中说,2000年春节家族聚会,他发现除了他和他爸还在为“四化”奋斗之外,其他十几个亲戚都已沦落为“边缘人”,或拿退休金,或拿低保,或拿失业金。
二十多年过去,当年感同身受的懵懂少年变成了沉默中年,很多事情沉淀下来,形成了他们的集体记忆,他们开始用自己的笔,来反思,追忆,纪念那一代人和事。他们的作品风格稍有差异,但都一律直面现实,关注底层人物,文笔生猛鲜活,粗粝而又幽默感,可读性极强。其中,双雪涛的《平原上的摩西》和郑执的《生吞》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两者都可以拍成犯罪类电影,后者更具悬疑性。
老贾是哈尔滨人,和出生在沈阳铁西区的双雪涛他们不同,他在小说写作上着墨不多,更多的精力投向杂文,他的文字凝练,干净,又犀利无比,像一把手术刀,无情的切开那个时代的肌理,赤裸裸的向我们展示生活的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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