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落叶完成了最后的颤抖
荻花在湖沼的蓝睛里消失
七月的砧声远了
暖暖
雁子们也不在辽夐的秋空
写他们美丽的十四行诗了
暖暖
马蹄留下残踏的落花
在南国小小的山径
歌人留下破碎的琴韵
在北方幽幽的寺院
秋天,秋天什么也没有留下
只留下一个暖暖
只留下一个暖暖
一切便都留下了
——痖弦《秋歌 ——给暖暖》
这是台湾诗人痖弦的一首名诗,每当寒意笼罩,默颂这首诗,心头便渐渐暖和起来。在这首诗中,落叶,荻花,砧声,雁子,秋空,落花,山径……通篇秋天的声、色、光、影,营造了一种空阔、萧瑟又寂寥的氛围,大量的修饰词语:最后的颤抖、辽敻的、踏残的、破碎的、小小的、幽幽的,渲染出浓厚的深秋气息。那个淡远清凉的秋天,那个令人孤寂伤感的秋天,为何让诗人如此怀念?读到最后,你才终于明白了,原来一切皆源于那个“秋天”有个名叫“暖暖”的存在。“暖暖”是谁?或者说“暖暖”是什么?从文本中我们无从掌握其形貌,更不要说只言片语。那只是一个被一遍遍呼唤的名字,美丽得让一切黯然失色的名字。
就副标题“给暖暖”来看,“暖暖”似乎是诗人深情怀念的一个人(恋人、友人、亲人)或物,“暖暖”是这个人或物的名字。或者“暖暖”什么都是,是每个人心中最隐秘最纯洁最令人向往的一份情怀。或者“暖暖”压根就不是什么,如果“秋天”象征时光的消逝,那么“留下”的“暖暖”,也许寓意时光沉淀下的某种永恒,“暖暖”只是一个象征。全诗篇末,“只留下一个暖暖/一切便都留下了”,堪称点睛之笔。这首诗非常适合诵读,让“暖暖”的名字在你唇舌间回荡,在万物凋零的秋天,静静看着流光飞舞,熨贴在你身边的,是那风中的一声声呼唤,惹心中一片绵绵……
我们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很想、很想某人某物的时候,会静静、轻轻呼唤其名字。而对这名字的呼唤,有一种奇异的作用力,给我们以温暖,给我们以抚慰,甚至让我们沉溺其中,忘记一切。到后来,那已不仅仅是一个名字,而如同一个符咒,一旦发出那声呼唤之后,生命将震荡出一个连一个的回音,朝向一个呼唤集中,那呼唤既是来自生命,同时又无止境地超越它。那呼唤,在唤某人某物,更在唤我们自己。
万物之初,本没有名字,更无标准形态,人将狗说成叫狗,于是狗就成了狗,人将马叫成马,于是那个样子就成了马……荒野寂寂,万物无名,期待有人终于前来,为它们安立名字。当世界被我们命名并呼唤其名字,是因为我们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我的深情。“写下你的名字,凭借一个词的力量,我重新开始生活,我生来是为了认识你,为了呼唤你的名字。”我们乐于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陷入恋爱的我们,会乐此不疲地给对方制造无数昵称,每天千万次地呼唤。
生命中总会有一个名字,深深雕刻进我们的身体。当你企图遗忘和摆脱的时候,这个名字,像破土而的竹笋一样,不管不顾地,从你心灵的土壤里顶出来。那是输入法默认打出来的名字,那是你无意识喃喃呼唤出来的名字,那是脑海里第一个跳出来的名字,那是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的名字。那是舌尖上翘,从上颚往下轻轻滑落在齿上,那么美好地呼喊出来的名字。
在无依无靠的时刻,在孤独如海的时刻,在悠悠的长夜,用很低的、含糊不清的声音呼唤着一个名字,一遍又一遍地。仿佛试唤就来一样,即使远隔一个辽阔太平洋。被充满痛苦地呼唤,被洋溢快乐地呼唤,那个名字活在时光之流中,不可磨灭。一声一声,声声如雨珠坠荷般圆润而忧伤,这是一个幸福的时刻。这是弹奏的诗行,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声响,每一个字都如魔灵的手指,拨动我们脑纤维的琴弦和灵魂的音板……
我们都有属于我们各自的,“暖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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