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峡谷的格局,是和别处不一样的。到处都是茂密的草丛,草丛里可以躲着英雄,随时准备出来奇袭。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个二三十分钟来一局——这是四五年多年前的事,现在每局只要十几二十分钟,——舒舒服服躺着,热血沸腾的打着消遣。倘若肯多花一些金币或钻石,便可以买一个英雄,或是铭文,做练手用。如果出到几百点券,那就能买英雄皮肤。但这些召唤师,多是穷屌丝,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那些开奔驰宝马的,才充值买点券,要铭文要皮肤,慢慢的升级。
我从十八岁起,便在王者峡谷里当见习射手,老亚瑟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那些充值玩家,就在外面打匹配赛罢。外面的免费玩家,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过你的战绩,看过战绩里没有掺过水,又亲眼看过你的战斗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放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老亚瑟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师父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给付费玩家打下手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混迹于王者峡谷,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亚瑟一副凶脸孔,师父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钱乙己到游戏群里,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钱已己是免费玩家里为数不多的综合得分在五十以上的玩家。他走位飘忽不定;游戏信誉不错,胜场间时常夹些败绩;对战的数据不好不坏。虽然战绩是百分之五十以上,可是多是匹配赛,似乎没有太多排位赛战绩,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钱,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钱乙己。钱乙己一进群,所有玩游戏的召唤师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钱乙己,你的历史战绩上又添上新败绩了!”他不回答,对群里说,“开一局,要一个铭文抽奖”便掏出200金币。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送了别人人头“钱已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送的人家人头,被吊着打。”钱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打平衡不能算送.....打平衡!。。。。读书人的事,能算送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群里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钱乙己原来也打过英雄联盟的,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于是愈打愈差,弄到将要被人拉黑了。幸而长得乖巧,便替人家填填缺,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一会儿,便连人和英雄,一齐失踪,退出游戏。如是几次,叫他补缺的人也没有了。钱已己没有法,免不了偶然做些送人头的事。但他在我们群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乱送人头,虽然间或对线不行,暂时记在小本本上,但不出一两局,定然找回感觉,从黑名单里拭去钱已己的名字。
钱已己打过一局,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钱已己,你当真会打游戏?“钱已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奇。他们便接着说到,”你怎么连个铂金也捞不到呢?“钱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亚瑟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亚瑟见了钱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钱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菜鸟召唤师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用过黄忠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用过黄忠,……我便考你一考。王者荣耀里的刺客,都有谁?“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钱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吧,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名字应该记着。将来做了师父的时候,教徒弟要用。”我暗箱我和师父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师父也从来不将刺客的名字挂在嘴上。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李白、孙悟空、兰陵王、阿珂么?”钱乙己显出既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手机屏幕,点头说“对呀对呀!……刺客一共有十一个,你知道么?” 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退出聊天界面。钱乙己刚切换出输入界面,想在手机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打团战,群里面的人听得对面有钱乙己,也赶热闹,围住了钱乙己。他便给他们送人头,一人一颗。对面收完人头,仍然不散,眼睛望着塔,钱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罩住屏幕,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塔,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敌军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钱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放假前的两三天,老亚瑟正在清算这一季度的战绩,取下粉板,忽然说,“钱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人头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正在游戏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被拉黑了。”老亚瑟说“哦!”“他总仍旧是输。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径直往别人基地里去了。付费玩家的局,输得起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被举报,后来是扣信誉积分,积分扣到零,再被拉黑。” “后来呢?”“后来被拉黑了。”“拉黑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不能再玩了。”老亚瑟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战绩。
放假过后,天气是一天热比一天,看看将近盛夏,我整天的靠着空调,也需要喝上冷饮。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召唤师,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开一局,再来一个铭文”
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退出往游戏大厅外一望,那钱乙己便在游戏大厅里等着。他的头像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战绩惨不忍睹,综合得分全靠匹配赛挂住;见了我,又说道,“开一局。”
老亚瑟也伸出头去,一面说,“钱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人头呢!”钱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队友要好。” 老亚瑟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钱乙己,你又送人头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送,怎么会被拉黑?”孔乙己低声说道,“掉线,掉,掉……”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老亚瑟,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老亚瑟都笑了。我叫了人,进入游戏,准备排队。他从钱袋里拿出200金币,转进我的账户,见他余额不多,原来他都是在玩匹配赛。不一会,他打完一局,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去打匹配赛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赛季末,老亚瑟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人头呢!”
到第二个赛季末,又说“钱乙己还欠十九个人头呢!”到第三个赛季可是没有说,到了年末总决选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钱乙己的确不再打排位赛了。
二零一七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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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周三的下午,所想到的
文章里面的老亚瑟,大概指的是游戏里的NPC,我记得有一次公告里是这么写的。
目测这个月写的文字,可能是二十多年职业生涯,第一次会超过两万字。
钱乙己这个系列第一部是在五年多前写成,期间一直想写第二部,但苦于没有素材。
这一次终于完成,不知道第三部会在什么时候。
如果我写,你会看么。
最后贴上钱乙己第一部,给还没有看过的看官。
钱乙己(一)
NAU工程楼的格局,是和别处不一样的:都是清一色的好电脑,里面还有热水,可以随时泡面。上课的人,晚上来工程楼做作业,每每花上四美元,买个意大利面——这是四五年前的事,现在每碗涨到六块了——靠窗台坐着,热热的吃着休息:倘肯多花一块,那就能多点一个荤菜,或者多要两份素菜,如果肯出到两块,就能再多加一种sauce,但这些学生,多是吊丝,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高富帅和白富美,才有说有笑慢条斯理,要肉要菜,打包带回去吃。
我从二十岁起,便在NAU的engineeringbuilding里当学徒,advisor说,样子太傻,怕学不好东西,所以每学期选的学分都少。低level的课的老师,虽然人nice,时不时还给extra credits, 但水平确实不行。他们往往要让大部分的学生拿A,看过没人拿F,又亲眼看过学生给的online evaluation,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的放水之下,不拿A也很为难。所以过了一个学期,advisor又说不让我选这么少学分。幸亏chair的面子大,advisor没辙,便改成了两年半读完三年课的课程安排。
我从此便整天呆在工程楼,一心扑在学习上。虽然没捅什么大的篓子,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Advisor是豆腐嘴刀子心,老师也没有一个好说话,教人活泼不得:只有钱乙己到了,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记得。
钱乙己是和高富帅白富美一起吃意大利面里唯一的屌丝。他身材不高,黄黑脸色,笑起来还有抬头纹:总是带一顶帽子。戴的虽然是帽子,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得。因为他姓钱,别人便从面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着半懂不懂得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钱乙己。钱乙己一进食堂,所有吃面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钱乙己,你也来吃面啊”他不回答,对柜里说“meatball,Spanish,broccoli,mushroom,and some garlic ”。 他们又故意高声嚷道,“你一定昨天又在工程楼过夜了!”钱乙己瞪大眼睛说“阁下真会说笑”“说什么笑,我前天亲眼看见你十一点还在工程楼”钱乙己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 争辩道,“作业做得晚不能算……过夜!……读书人的事,能算过夜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骨骼惊奇“, 什么”老夫“之类的,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食堂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钱乙己本不必每学期上那么多课的,但终于英语不行,又不会考试,于是拖了一个学期,弄到要2013年冬天毕业。幸而选课不错,便一学期修个20多个学分,可以2013春天毕业。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就是脑子不好使。图书馆坐一天,一道题都不能解决。如是几次,给他作业抄的人都没有了。钱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要睡在工程楼。但他在工程楼,品行却比别人都好,从不迟到,虽然间或打个瞌睡,暂时没听,但不出十分钟,定然清醒,把欠下的笔记补上。
孔乙己吃过半碗面,黄黑的脸色渐渐有了点气色,旁人便又问道,“钱乙己,你当真驾驭了383?“钱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问道,”你怎么连班级平均分也没有考到呢?“钱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阁下骨骼惊奇之类,一些不动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桌子四周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众高富帅白富美是决不责备的。而且高富帅白富美见了钱乙己,也每每问他,引人发笑。钱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高富帅白富美谈天,遍之后和其他人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上过253吗?“我略微点点头。他说,“上过……我便考你一考。“你”字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钱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吧?……我教给你,记着!这些说法应该记着。将来碰到高富帅白富美要用。”我暗想我若是碰到高富帅白富美人家甩也不甩,而且平常生活和他们也生活在两个世界;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你吗?”钱乙己显出了极高兴的样子,将手里的叉子敲着桌子,点头说,“对呀对呀!……你有好几种说法,你知道吗?比如阁下,少年……”我愈不到耐烦,努着嘴走远。钱乙己刚碰到桌的叉子,想在桌子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座的同学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钱乙己。他便给他们333L的memo,一人一份。同学们拿完memo,仍然不散,眼睛里望着U盘。钱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U盘罩住,弯腰下去说道,“没有了,老夫已经没有了。”直起身又看了看意面,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同学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钱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放假前的两三天,高富帅白富美正在去面,忽然说,“钱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一碗面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吃面的高富帅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要补作业呢。”高富帅白富美说,“哦!”“他总仍旧选好多课。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然选了21个学分。工程的课可以选这么多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保证书,后来是签字,签完字,就是上那些课,写那些作业。”“写完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在工程楼了”高富帅白富美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吃他们的面。
五月以后,天是一天热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夏;我整天的靠着冷气,也必须喝水降温。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高富帅白富美,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一碗面。”这声音极低,却很耳熟。那钱乙己便在食堂里坐着。他脸上黄而且黑,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外套,耷拉着脖子,上面戴一顶帽子,见了我,又说道,“来一碗面”高富帅白富美见了说“钱乙己么?你还欠一碗面呢!”钱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面要好。”高富帅白富美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钱乙己,你有在工程楼过夜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辨,但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不是在工程楼过夜,怎么会面色黄中发黑?”钱乙己低声说道,“失眠,失,失……”他的颜色,很像恳求高富帅白富美,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边和高富帅白富美都笑了。我去了面,端给他,放在他面前。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五元大钱,放在我手里,见她满手污垢,原来他便是整夜做东西没有吸收。不一会,他吃完面,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慢慢走回工程楼。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钱乙己。到了学期中,高富帅白富美拿出iphone说,“钱乙己还欠一碗面呢!”到学期末,又说,“钱乙己还欠一碗面呢!”到开学可是没有说,再到期末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钱乙己的确死在工程楼了。
二零一二年五月。
这一次写的时候,是回国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打定主意通宵的,突然想到这个学期的种种,实在太不容易,想把这一些记录下来。想到了大家一起吃面的场景,想说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之后再一次聚会,大家都记得曾经有这么一个疯子把这些都记录了下来,可以成为大家饭后的谈资。
写着写着还觉得蛮有趣的。
不敢说里面所有内容都是真的,但至少也有个30-40%的真实度。特别是里面的高富帅白富美们,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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