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徐老师依旧全神贯注于他手中的课本中，踱步转了个方向，又接着读到：“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一九二一年一月”

他话音刚落，广播里遍传来了一阵轻快舒缓的铃声，打破了同学们的意犹未尽与半知半解，这是放学的铃声。

徐老师疾步从教室中部走到了讲台上：“那好，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我们下节课再从中选取几个片段探讨探讨。中午要上课的同学不要忘记上课，其他同学在教室安静自习——今天值日班干是谁——哦，你要上课是吧，那没有值日班干大家也要自觉遵守纪律。好吧，下课！”

徐老师前脚刚走，贾帅就转过头对斜后方的冯伟博说：“冯，今天俺妈有第四节课不回家拌饭，我走跟你一块去吃饭吧。”“哦，行。”

这是2011年，W中学初三（18）班的一天。

冯伟博坐在班里的第五排，是这个班政治老师家的儿子，这人仿佛一天到晚都有无限的活力，爱接老师话，说话是公鸭嗓门。长得也是很精神的那种，一根根的头发直挺挺的，古铜色的皮肤，黑黑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厚厚的嘴唇——对了，他是班上少数几个不戴眼镜的同学。比较好玩的是，他不仅额头上面有三道抬头纹，笑起来，连两颊上也都分别有一道凹下去的皱纹。

贾帅是这个班的班长，他的妈妈也在这所学校任教。他一直觉得父母给自己起的这个名字太随意了，虽然他的妈妈强调这个名字还是很有讲究的。由于名字略显奇葩，每次一提到帅的话题，人们都喜欢拿他的名字开玩笑，不过时间长了，他倒也习惯了。

“哎，你说老徐还真行，这节课就只读了一篇课文，啥也没干。”冯伟博蹦蹦跳跳地走在路上，说道。

“是带，可能他觉得这篇课文特别有感觉吧。我记得他之前说过，他上大学时候讲师给他们全文朗读了《故都的秋》，令他印象深刻。”

“牛逼哦，你记忆力恁好的，他多会说过的。”

贾帅笑了一下，他稍微一笑两颊就会出现酒窝，尤以左颊最为明显，他笑起来很甜。可是，他笑的时候，从鼻孔发出的“哼”的声音，又像是轻蔑的嘲笑。

他们来到了学校东门外的一家麻辣烫，这里学生很多，不大的店铺里尽可能多的布满了桌子，走道显得很是拥挤。煮麻辣烫的大锅摆在门口一角，不断飞升着杂乱的热气。一台不大不小的电视挂在墙上，放着成龙的电影。学生点的快，吃的快，走的快，所以也能坐得下。

他们找了个对着电视的座位坐下。

“哎，贾帅，我跟俺爸说过了，我中午一点二十也去你们那前200名的那里上课。”

“行啊，到时候你跟我一块走吧。”

“行，你带我去找教室吧——你那都是上什么的，要带什么去吗。”

“今天是上英语，都是发讲义现做现讲的，不要带什么。”

“哦。”

中午上课，是这届初三的分管主任的提议，针对年级前200名开设，用于冲击地级市X一中和和县里面Y一中的重点班。不久后他又针对400到600名开设一班，用于冲击Y一中，并希望通过中午补习的方式提高学校一检的成绩。冯伟博上次考试的成绩是300名左右，所以他中午本来不需要上课。其实贾帅不喜欢中午上课，本来能够自己处理其他作业的时间被拿去上课了，晚上做作业的时间自然会多出——有的同学能够在课间甚至是课上悄悄的赶作业，到放学时就做完了一大半，贾帅却没这本事，他写字不快，最重要的是很容易受到干扰，一旦教室里有什么动静他都无法安心下来。

他自己对这件事却有点想法，觉得会不会是自己的听觉神经过于敏感，所以他那么容易被各种声音干扰到，又那么容易把别人说过的每一句话，记得清清楚楚。

冯伟博又把话题一转：“哎，贾帅，我听人说，你喜欢俺班一个女生啊……”贾帅乜了他一眼，笑了一下，又从鼻孔里发出了“哼”的声音：“哦，是吗，我听说你也对某个女生有意思呀……”冯伟博喜笑颜开，脸上的纹全出来了：“哎，那你告我讲你喜欢谁，我告你讲我喜欢谁行吧？”贾帅有些心动，可又有些不情愿：“你喜欢谁吧，其实我大概都能猜出来……”

冯伟博立马接到：“哎，你看我们都是朋友是兄弟，你逗告我讲吧，我保证不说出去——要不让我猜猜——是刘莹吗？”“哎哎，你可别瞎说啊，我不喜欢刘莹。”“你说不出别人就是承认喽——贾帅喜欢刘莹哦~”“哎哎哎，我告你讲还不行吗——你也得告我讲哈——不能说出去哈。”虽说被冯伟博“碰瓷”了，但贾帅心里还是有点高兴的，他抬头看了看四周，然后低下头用手挡住悄声说：“我喜欢杨艺清。”“哦~~~”冯伟博向后仰开，嘴拗得透圆，眼珠子瞪得贼大，随后又发出了“啧啧啧”的声音。贾帅早已拿着食指指着他：“不准说出去！——还有你也得告我讲你喜欢谁了。”冯伟博笑的更加灿烂：“俺不。”“你！”贾帅气的砸了下桌子：“是不是李贝啊？”冯伟博见也瞒不过去，点头道：“是的，是的。”贾帅立马松了口气，脸上紧张的肌肉舒缓了下来：“俺早逗看出来了。”

两个人扒完了两碗麻辣烫，身体热了不少，额头上也都是微微冒汗。二人开始往回走。半路冯伟博突然扭头笑着问贾帅：“贾帅，你刚才勃起没？”贾帅想起刚才吃饭时电影有个片段是一个女人在洗澡，他又从鼻孔“哼”了一声：“滚，你才勃起了。”冯伟博仿佛没听到这句话似的，在旁边自嗨得不得了：“贾帅勃起喽，贾帅勃起喽，贾帅看到一个女的洗澡勃起喽……”

二人回到教室时是十二点四十分。冬日的阳光懒洋洋地穿过教室的大玻璃窗子，呆头呆脑地撞在同学们的课桌旁、书本中、面颊上。贾帅喜欢那种学校统一发的老土的作业本在冬日阳光照射下所特有的气味与质感。室外两课老旧的梧桐树叶子早已掉落，仅有二三枯叶依偎在宛如几何构成般的枝干上，微风拂过，有的树叶伸了个懒腰，以叶柄的根部为基点，叶片稍稍张开，似和班里的同学打了声招呼——而最终到底是懒，还是趴在了那里。时间还早，教室里只有十几个住校生和中午不回家的走读生，零星地坐着。

教室的前部这时倒围了一小片人，陈曦坐在正中间。他身体平行着课桌的方向，两条腿交叉着搭在同桌的板凳上，左胳膊搭在自己的课桌上，右胳膊搭在后面的课桌上——他说话时左胳膊时不时抬起，竖起一根手指指向天空然后抖上三抖，振振有词的样子。陈曦表情夸张，不修边幅。他面部扁平，肤色很白，丹凤眼，尖下巴，眉毛又浓又长似要连成一条，耳垂又厚又重让人觉得要坠了下来，嘴巴又大又薄一天到晚闲不下来，是班上出了名的能侃的同学。他现在又在那里讲述着自己的光荣历史：“我当年在老家的时候，方圆五里的村子，乖哪个不知道我曦哥的大名？那时我带我那些小弟去逮知了狗子，我逗搁那地头指挥他们，乖哪天不逮么多么多个？”说着说着围着他的那一圈同学便发出了清脆爽朗的笑声，那笑声似波纹一般一圈圈地在教室里传播开来……

贾帅在座位上发呆，听到笑声后抬头向斜前方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过去，呆呆地看着其中杨艺清的笑脸愣了几秒，然后又迅速地低下头去。

时间过得很快，同学们也都陆陆续续来到了教室。贾帅的同桌刘莹也来到了教室。她扎着一个很高的马尾辫，带着个粉红色的眼镜，圆圆的脸上一双眼睛时常充满着笑意。她是个蔫性子，好脾气，平日里不喜多说话。她又是个做事很精细的人，作业写得尤其工整美观，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而她现在的两个同桌则是几乎每次考试包揽班级第一第二的同学——一个是贾帅，另一个，是马广平。

刘莹见到贾帅，笑着冲他问道：“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早啊？”贾帅转过头来说道：“哦，我今天中午没回家吃饭，所以来的早。”“哦。”刘莹说着把她那个粉色的皮书包放进了位子，又掰弄了两下挂在书包上的手掌大的暴力熊挂饰，向前面瞅了一眼：“陈曦又在那吹牛啦。”贾帅也向那看了一眼笑道：“是啊。”这时陈曦周围围了越来越多的同学，冯伟博也蹦蹦哒哒地走了过去。没过多久，一阵笑声之后，贾帅听到了一句无比清晰的公鸭嗓子：“哎，杨艺清，你知道吧，俺班有个同学喜欢你哦。”贾帅听到后心里一沉，眉头一皱，握紧住双手——那手心里早已出了汗。他见那么多人的注意力已经被吸引过去了，知道自己冲过去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冯伟博不要乱来。“哎，你这表白的方式也太老土了吧。”坐在一旁的朱璇用手扇了一下冯伟博的胳膊，拿他打趣道。“对呀。”“对呀。”一旁的同学叽叽喳喳地附和道。“哎湿，”冯伟博甩了一下胳膊，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额头上的青筋也一条条若隐若现地暴露了出来：“又不是我喜欢你，但我告你讲，俺班真的有个某某人喜欢你，杨艺清！”他说后面这句话一字一顿，仿佛老师在课上强调一个必考的重点。这下全班同学都抬起头，朝着他的方向看去了。刘莹趴在桌子上，推了推一直坑着头的贾帅，朝那个方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有好戏看了。贾帅当然知道这个“好戏”的内容是个啥子，他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依然坑着头，像是一尊雕塑。这时刘莹的另一个同位马广平从后门来到了教室，他见这架势也知道马上要有一出好戏了，还没来得及放下书包就拽着刘莹的辫子问：“哎，刘莹，发生什么事了？”刘莹夺过自己的辫子，冲他嚷了一句：“你不会自己看啊。”这时的教室前头，那出“好戏”已渐入高潮：“你猜猜谁喜欢你吧。”冯伟博见大家开始不说他了，气也缓了过来，笑意又渐渐爬到了他的脸上。“我上哪知道？”杨艺清还是觉得冯伟博在和自己开玩笑，虽然看这幅架势并不像是的。“注意哦，我刚才说的是‘某某人’，不是‘某某某’。”冯伟博笑得更灿烂了，在贾帅看来冯伟博他现在整个脸笑得就像一坨菊花。“诶，是贾帅啊？”朱璇突然打了一下冯伟博的手，轻声又激动地问道。“对，逗是贾帅！”冯伟博说完这话情不自禁地蹦跳了起来，仿佛班主任在宣告着班上的某某同学考了个年级第一。然他后拿起桌子上的书本往杨艺清面前拍了一下：“你看你怎弄笨的，你看人朱璇一下逗猜出来了。”

贾帅此时双拳攥得紧紧的，朝着那个方向瞅去，他本来预想自己会猛的朝那个方向冲过去，狠狠地捣冯伟博一拳，或者是推他两把，干上一架。但贾帅此时发现自己心里并不怎么愤怒，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与踏实，像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一件搁置了很久的任务终于完成了一样。他朝着好戏的那个方向呆看着，仿佛在看一出慢动作播放的话剧。镜头中，阳光洒在杨艺清白皙的脸上，明暗分明，尤其好看；她水汪汪的眼睛一眨一眨的，仿佛在说着些温柔动听的话；乌黑柔顺的短发反射着阳光的温暖与明媚，煞是可爱，让人忍不住想去摸摸看——她真的好美啊。贾帅就这样呆看着，没有意识到身边已经炸开了锅。

“哎，贾帅，真的吗，真的吗。”马广平早已从座位上钻了起来，把刘莹挤到一边，使劲摇晃着贾帅问道。贾帅不想搭理他，也可能是怪他打扰了自己的发呆，叫他滚滚滚。陈曦这场好戏看得很过瘾，听到最后结果时愣了一秒，但随即就回过了神来继续走在装逼的大道上：“对，说实话，作为贾帅的兄弟，我对这件事情其实早有耳闻。”接着他从假装深沉的调子上激动了起来：“我说杨艺清啊我平时都能看出来了你说你怎么还跟个二愣子一样一点感受不到呢……”贾帅又“哼”了一声笑了，心想你早有耳闻看出来个鬼。而坐在陈曦后面的马晶晶同学，得到这个八卦后用“哇”“哟”之类的词朝着杨艺清和贾帅两个方向喊了半天——这很好理解，没有什么是得到了一个你的冤家对头的大八卦更让人开心的了——而她和贾帅，在初一时是不折不扣的一对同桌冤家，虽说两年过去时间冲淡了很多，两人也曾像模像样地说“和好”过，但心里始终有一个结，或者说这已经成一个烂不掉的梗了。刘莹还是趴在桌子上，但眼里的笑意更显耀了，她用胳膊肘碰了碰贾帅，依然慢吞吞地问道：“是真的吗？”贾帅又笑了，点了点头：“嗯。”

贾帅慢慢清醒了下来，觉得这样太便宜冯伟博了，眼珠子转了一圈，站起来朝冯伟博叫唤到：“冯伟博，那你就别怪我说出来你喜欢谁了！”同学听到这话，齐刷刷地回头朝贾帅看去。冯伟博却是依然嬉皮笑脸毫不慌张：“行，那你说，你说啊~”贾帅这下被他是噎得够呛，但还是硬着头皮喊道：“你不逗是喜欢李贝吗！”说完他咣当一声坐了下去，自己都觉得好尬。但效果还不错，同学又发出了“哦~~”的声音，朝着教室前端的冯伟博指指点点。冯伟博也是略有尴尬，但还是面不改色，继续和贾帅斗嘴：“哎，某你家杨艺清好看~”一边说一边走着猛烈的步子掩饰尴尬，回到了自己的座位。贾帅回头给了他一个白眼，又转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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