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庄庄
二十年前的外公外婆褐色的土路被农用车碾成坑坑洼洼,委蛇而行。路旁,茅草干枯而篷勃,一点火星足以燎原成熊熊大火。一片片寂静不规则的田地,两三座杳无人声的泥屋,是女孩心中外公的天地。她的脚步沉重而踉跄,烫得无限垂直的头发总从眼镜上掉下来扎到眼球。她拨拉着发丝,把眼泪解救成一条河流,让它们顺着疼痛的渠道静静流淌。
二十三年前母亲就是从这条路上走出少女的闺房,一步一步背后是一个父亲终生的牵挂、无声的祈祷。回娘家的路上洒满母亲辛酸的泪水、无法倾诉的哀怨、渺茫的希望。外公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把数不尽的无奈和凄凉打磨成手中的镰,试图为女儿割断一切荆棘。弯曲的路上母亲驮着娘家的救济,驮着她的青春,驮着无法更改的婚姻,驮着一双儿女来来往往。那粗糙的双手比划出的每个手势都让母亲泣不成声。高大的身影变得单薄、摇晃,却依然张望。
女孩的步伐急躁、紊乱,高高的鞋跟陷进泥里,没了往日如履平地时的笃笃有声。紧噬的下唇已齿痕深深,喉咙里像要迸裂出巨响,又怕惊醒已安睡的灵魂。风在眼前晃来晃去,外公竟从前面走来。嗫嚅的嘴唇焦急地唤着女孩的乳名,干涩的声音在空旷的原野里显得揪心。外公没有停留,一路步态蹒跚地追去。女孩看到幼时的自己,在小路上飞快逃逸着。喔,和表哥闹翻了,正赌气跑回家。外公的声音越来越薄,像风一样散得没有影子,只剩一阵撕心的咳嗽在路上魔咒般地响。
从稻茬密布的田梗上穿梭,翻过高高的机台,就快要到外公屋了。女孩扯着枯草翻越机台,却看见外公在招手,那手像枯虬的树枝撑在冬季的天空里。外公绾着裤管,打着赤膊,肋骨在古铜皮肤的映衬下一根根清晰可数。手里攥着翠青的秧苗,他固执地招呼女孩下田。女孩笑盈盈地摇头,然后在掌心比划出“蚂蟥”二字。外公也用力摆头,嘴里发出叽哩哇啦的声音。女孩被逗乐了,生平第一次下水田。外公用最简单的发音教她认识苗和稗、如何扎秧苗儿。女孩也不停地用肢体语言回答着外公的问题,多么慈祥而质朴的老人,多么纯真而善良的笑呵。渐渐外公和那笑像电视字幕的特技处理一样,一层层消逝。田地仍是冷冷清清,天空仍旧是鸽灰的一片。
女孩的眼睛泪水汹涌,太阳穴炸裂般地痛。她终于走到外公家门口,牛儿在树下安静地嚼着缎似的稻草。外公戴着眼镜读报纸,一行又一行。女孩刚上前,外公连忙指着报纸角落的短讯似乎说,华华,这是你们村里的,偷牛的强盗被抓住了。女孩笑笑,这已是好久好久以前的报纸了。她想紧紧握住外公的手,却只有一处空空的藤椅在轻轻摇晃……
草垛上堆放的花圈告诉女孩,外公走了;门里头的哭泣和呜咽告诉女孩,外公走了;那漫天的纸钱告诉女孩,外公永远地走了。
从一个无声的世界悄悄走入另一个无声的世界,甚至都来不及让他疼爱的孙女见上最后一面。
外公啊——,泪水溅进土里,人也沉沉地跪下去。
(本文写于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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