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样说书人

作者: 拐子流星锤 | 来源:发表于2014-09-08 00:07 被阅读120次

             有的书,有口吻。读这种书,像听人说话,腔调鲜活,能辨出作者的语态神情。这样的书往往不会自说自话,而是时刻关注你,迁就你,好像一个朋友,愿意为你花点心思。甚至有时候,还有一些客情,还要捧着你,架着你,哄着你。明明是一番好言好语,还得拿捏着你的情绪,掂量着你的水平,顾忌着你的面子,要埋伏笔,抖包袱,留扣子,好像一个说书的。说书可也有说的好的,有说的不好的,下面就提几个好的。

           梁羽生是写武侠小说的,可是他的联话写的更好。街面上常听见一句俗语,叫少女情怀总是诗,就是梁羽生写的,出自其《冰河洗剑录》,是其中一个章节的回目,如今俨然成语了。梁羽生写过一本《名联观止》,专门谈楹联。他谈名联,并不是一联一联的去谈,随便讲讲修辞对仗,讲讲掌故什么的。他知道楹联是笔墨游戏,是末技,一般读者绝不把对联当回事。要想打动读者,光凭“烟锁池塘柳,深圳铁板烧”那套不行,他有他的算计,他怎么讲呢?他先从最不起眼的讲起,说一九三二年,清华大学的入学考试,国文一科由陈寅恪出题,有一题就是作对子,出的对头是“孙行者”,考生大半都对不上来,但也有对得好的,其中就有人对“胡适之”。梁羽生就从这么简单的一副对子讲起,谈掌故,谈历史,谈字眼,谈韵律,谈谐音,谈双关,谈不工与不佳,谈正格与变格,考校陈寅恪命题的初衷,复原答题者当时的心理,以至于探讨对胡适其人的评价,一连写了十八篇。最后说道,这不过是一个例子而已,举这个例子,说明对联字数虽少,但是认真研究起来,有关的内学与外学并不简单,然后引元好问的诗:“眼处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总非真。画图临出秦川景,亲到长安有几人?”问的人哑口无言,不得不服,再也不敢小看对联了。

           丁秉鐩是谈梨园掌故的巨擘,他写诸名伶轶事,资料翔实,文笔老辣,而且眼界极高,不是一等一的名角儿他不写。他写的《雪艳琴和陆素娟》,真是好看,一路铺陈。说雪艳琴技艺之高,功力之纯,当年四大坤旦,她排其首。民国十九年,王瑶卿五十整寿,门下弟子二十二人联名齐贺,男弟子十一人以荀慧生、程砚秋为首,女弟子十一人则以雪艳琴为首,可见其地位之高。民国二十四年梨园公会大义务戏,梅、程、荀出门未归,四大名旦只剩一个尚小云,话事人派戏,搬出来隐退多时的雪艳琴,派她陪杨小楼合演大轴《霸王别姬》,那天给她压轴的,是马连良、候喜瑞的《打严嵩》,前边还有尚小云的《穆柯寨》,言菊朋的《群英会》,马、侯、尚、言,都是开宗立派的人物,情愿在雪艳琴前头唱,并且心悦诚服,那么雪艳琴的艺术,也就可想而知了。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说陆素娟,此人是北里名花,出身在八大胡同韩家潭西口的环翠阁,自幼学戏,倾心学梅,俨然梅派传人。结交全是权贵巨商,时有盐业银行某公,月供一万两银元作其日常开支,另拨一笔演戏专款银元八万元,所以她的行头、头面、桌围椅幔、大帐守旧全都不惜成本,演出所用配角、场面、后台工作人员,也全请梅剧团的人,派头之大,令人咂舌。那么这个女人究竟有多美呢?丁秉鐩写他的亲眼所见,那是在东城帅府园协和礼堂一场音乐会上,他写道:“就在来宾云集、等待入场的时候,陆素娟翩然莅止。薄施脂粉,淡扫娥眉,穿一件青丝绒大衣,更显得皮肤的白细动人。我们读古书有什么‘肤如凝脂,颈似蝤蛴’,算是从她身上得到见证。项带明珠,手御钻戒,仪态万千,雍容华贵,那种明艳照人、光芒四射,登时在场的中外贵宾、男女老幼,眼光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如今尚有陆素娟的照片传世,丁秉鐩所言,是毫不夸张的。那么雪艳琴和陆素娟,为什么要放在一起谈呢?就在文章的最末,丁秉鐩笔锋一转。他写道:“一般坤伶多喜用‘色艺双绝’相标榜,实则细加观察,连雪艳琴、陆素娟二人,尚不敢谓双绝,其他人等,那就更应毋庸议了!”最后这一下,真是打在要害上,让人恍然大悟,拍手称快!

             胡兰成写《中国文学史话》,他不是简简单单写朝代、文体、地域、风格这些东西,他上来不谈这些,他谈什么呢?他谈大自然。他说大自然有五个基本法则,一是意志与息,二是阴阳有异,三是时空统一,四是因果,五是循环。谈文学先给你谈天道人世,且说不到文学上去呢。他说得对不对先搁一边,写的是真好看。为什么好看?因为他和你预想的不大一样,你自以为是这样,他告诉你是那样,有个反差,妙就妙在这个反差。我记得姜文谈《教父》里马龙白兰度的表演,他说好在哪呢?就好在白兰度演的不像个黑社会,像怨妇,唠唠叨叨,扭扭捏捏,和我们想象中的老大形象不一样。胡兰成教人欣赏文学也如是。他教你要像欣赏风景一样的欣赏文学。他说文学的萌发、茁壮,衰萎,就跟一棵植物一样,他说文学有节气,说的像寒来暑往一样自然,说的太好了。胡兰成不当算命先生去真可惜,就他这张嘴,腥里加尖的能耐,真能把人绕进去。

             又比如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写一个音乐家,克里斯朵夫,写他的一生,从小时候写起,他从小就有音乐的天赋。这个主题当然是音乐了,但就事论事的写,用音乐破题,上来先说小孩和音乐,那就俗了。罗曼罗兰是会讲故事的,他不这样写,他写声音,所以才有开篇第一句“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写哭闹着的婴儿听见圣马丁寺的钟声,就安静了,写江声和钟声被牢记在混沌的梦中,伴随他一生的岁月。婴儿再大点了,就可以听到屋顶上的定风针打转的声音,水斗滴答滴答响,麻雀叫,有几个还特别聒噪。这些都不能叫作音乐,可这些才正是音乐的天赋。塑造人物就要这样,大处着眼,小处着墨。我记得蔡澜有一篇回忆三船敏郎的文章,题目就叫三船敏郎,可以写的太多了,但是他只说了一句,就让人觉得三船非同小可。他怎么说呢?他说三船敏郎这个人啊,其实个头并不高。我想看过三船敏郎的电影的人,一定知道这句话的份量。

           不只作家,有些导演也是很好的说书人,HBO的《真探》就是一种。等闲侦探片就是要刺激观众的,有一定套路,无非是渲染罪犯的狡猾、警探的干练、案情的芜杂、办案的辛苦等等。但上面这些,《真探》是没有的。《真探》的路子偏极了,他是把一切闲篇辅线放大,而把剧情主线缩减。比如最为人称道的第四集末尾的那个长镜头,那场戏是很吃重的,不论场景、调度、表演、节奏、火候全都好。可那场戏讲了什么呢?就讲了马修麦康纳是怎么逮住他的线人的。以剧情论,怎么逮的根本不重要,逮住之后问话才重要,才能推进剧情发展,这是常情。但是《真探》把两边的比重翻一个个儿,味道就全变了,本当俗套的剧情突然就耐人寻味了,一种新鲜饱满、元气淋漓的感觉拔地而起,其手段不可谓不高也。

            又比如皮克斯的杰作《机器人瓦力》。我们知道皮克斯的片头,是一段动画,跳跳灯从侧幕蹦出来,一路经过PIXAR的几个字母,最后在I旁边停下,忽然跳起来,把I踩到看不见,它替代了I的位置,蓦然回首往镜头外深情望一眼,而这一眼呢,正是跳跳灯的灯泡。此乃皮克斯的金字招牌,万无更改的。但是在《机器人瓦力》的末尾,这一段动画又出现了一次,这一次,跳跳灯还是原来的那一套动作。从侧幕出来,蹦跶到I旁边,停下,跃起,落下,替代I的位置,猛回头,这时候戏可就来啦。赶这一次,它往镜头外一望的时候,灯灭了。一试,二试,还是没亮,慌了。这时候,机器人瓦力不慌不忙地从下场门踱了上来,来到跳跳灯跟前,拿手拍拍它的头,给它换上一盏新泡子,又慢悠悠地顺原路下去了。瓦力走到最后一个字母R前面,就不走了,变成收纳状态,俨然一个R字,而与此同时,跳跳灯又一次举头望去,灯亮了。剧终。这是什么呢?这就是皮克斯敕封瓦力一个字头,从今后,它和跳跳灯,可以平起平坐。

             感谢这些会说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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