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豫,她把郑愁予的诗以歌声表现出来,「牧羊女」、「雨丝」等曲,不知有多少年轻爱乐者在学着哼唱。”
【1985-05-25/联合报/08版/】
「文学扎根」系列演讲,邀请诗人郑愁予返国说诗,人还没回来,「联副」、「联文」编辑部就接到无数学校、团体的电话,希望诗人也能到他们校园去演讲。郑愁予的诗集印行了十几版,至今仍是畅销书,「郑愁予」是诗坛的重镇,是年轻爱诗朋友模仿的对象,是年轻女学生的偶像,她们谈到他的诗作时,会亲切的说:「愁予说……」,虽然她们从不曾见过诗人本人。
齐豫,她把郑愁予的诗以歌声表现出来,「牧羊女」、「雨丝」等曲,不知有多少年轻爱乐者在学着哼唱。
五月二十日晚上十时,郑愁予偕夫人从美国飞回台北,他们刚在旧金山参加过一个文学座谈会,并与文友们举杯畅谈了数昼夜,再经长途旅程已是疲惫不堪,但是见到老友新知,见到一派吉普赛自自在在的齐豫,精神全回了过来,畅快的谈了起来。
●让「达达的马蹄」从歌声里传出来
齐豫(以下简称齐):我很喜欢您的诗,从大学时代就喜欢。对于我唱过的「牧羊女」和「雨丝」,我比较偏爱「雨丝」。
郑愁予(以下简称郑):我个人也比较喜欢「雨丝」。
齐:「牧羊女」可以感受乡土的味道,而「雨丝」相当细致。
郑:「牧羊女」其实在我没来台湾前,在大陆时就写了,后来在台湾发表的。「雨丝」是在台湾写的,这首诗是我第一次能把感情和时间──想象至太空融合在一起。「牧羊女」、「边塞曲」就没有这种现代的感觉。
齐:您对您的诗谱成歌有什么看法?
郑:我很高兴自己的诗有人去唱。在过去,现代诗很少跟歌曲作联想,我们称诗为「诗」,很少称「诗歌」,最近在美国出版一本中文的杂志「知识分子」,它里面目录总写「诗歌」几首,我觉得很别扭,现代诗就是现代诗,什么「诗歌」?纪弦说:「诗是诗,歌是歌。」不过诗真变成欢唱了,也会很高兴,至少把诗推广了出去。
齐:您觉得诗唱出来和你原来诗中要表现的意境有什么差别?
郑:有差别。比如「错误」这首诗,一个人作曲,好几个人唱,里面的差异就很大。「错误」这首诗,如果要我谱曲的话,前面两行诗「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是快节奏,中间五行是慢的,最后那两行「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节奏比较快。如果把最后两行音拖得很长,那么我写的诗的节奏感就没有了。
●音乐感是从自己的语言、母语里来的
郑:来台湾之前我在旧金山演讲,听众一定要求要朗诵诗,我就朗诵了「错误」。最初写诗的时候,它的音乐性不是设计着要具有民谣风。写作的人,从小承袭得到了音乐感、节奏感,往往自己不知道。「错误」这首诗,我写的时候没有想到特意这样安排,但看来看去,改来改去,变成语言的节奏在里面,刚好前面两行,后面两行。北方人有重音、轻音,头一个字重,后一个字轻,南方语言里比较少,有时候四川话后一个字重,前一个字轻。我们写诗时,先念给自己听,自己觉得舒服的就是自己的了。自己的音乐感是从自己的语言、母语里来的。
齐:你说「错误」前两行是快节奏,可是形式上你低了两个字,这形式又和你音乐的节奏有出入了。
郑:是。有时候形式是因为音乐要求的,有时是因为图画。方思最近的诗,我觉得他的音乐性是放在形式上。方思的诗「叮铃、叮铃、叮铃」的声音,两个字一组,这种安排就是为了节奏,上下拖几个字空格,把诗扯开来,你读的时候自然中间要留空白,等于音乐里的休止符一样。那是他的方法。我「错误」诗里,前两行,上面低两个字不是那个方法,低两格表示「引子」,其实中间那几行,就是前面那两行的意思。
●诗是一种经验的投射
郑:作曲家如果能体会到写诗的人在诗里的音乐感,差距也许会小一点。
齐:那么作曲家庆该及早和你做一个沟通?
郑:作曲家当然有自己对诗谱成曲的解释,用音乐来解释诗。如果一定把我的想法说给他听,也许限制他发挥他自己音乐家的才能。
齐:这是有利有弊啦!不过李泰祥说,他希望作曲时完全尊重诗的原来精神。他不但是了解当初你为什么写这首诗,而且也了解你一些生活背景、以前的经验,再针对这首诗谱曲,他认为这样比较忠于原著。李泰祥不会改诗人的诗,但是为了音乐的要求,有些诗句他谱曲时会重复一遍,你觉得如何?介不介意?
郑:这就是作曲家自己的解释。没有问题。
齐:像「雨丝」里「斜斜地,斜斜地织成淡的记忆」,他就重复了两次。
郑:现代诗作曲是很大的挑战。假如把「深渊」这首长诗作曲,要一个大的合唱团,一个晚上就唱这个大合唱、大交响,因为音乐的需要,重复重复没关系。
齐:用现代诗来作曲,最大的问题是句子、字数不整齐,通常作曲的人比较怕。特别为曲写的歌词,通常非常对仗整齐。现代诗,那里分行、那一句比较重要可以打开来,有些人也许误解顿挫完全不一样,或者写错了都有可能。
齐:最近李泰祥把「旅程」谱曲,我很喜欢。那是你实际的经验吗?
郑:写现代时的人,虽然见景生情的情况是有,但是诗人整首诗写出来的时候,常常有童年的经验。我念中学的时候住在新竹,顺着铁道走到学校,会想起童年逃难的时候。我是抗战长大的一代,抗战经常逃难,当然不是我自己的经验,而是我周围人物的经验。诗里的人物,不一定是自己,有的人写诗绝对是他自己,有的人不一定,是自己经验的一部份,是外界的投射出来的反射。「旅程」可说是我童年的一种经验,而我不是里头的一个人物。
●诗中的海,诗中的山,诗中的宇宙
齐:你诗里有许多写海的东西,就像您是个水手似的。
郑:我的诗海、山都有,天空宇宙也有。航海我有一点经验,我不是职业性经常航海,我在海港工作,有时短程航海。可是我觉得我没有弦写航海写得好,因为他自己真正在船上,他写从船上圆窗子看海,船在动的感受,写得很传神。我喜欢航海,十岁左右正好很想观察事情的时候,是敏感的年龄,从上海坐船到青岛,从青岛到天津,给我很深刻的印象,那种深刻的印象一直存在记忆里。后来写诗的时候,那种经验又回来了,跟写「旅程」的情形一样。
「水手」是在基隆写的,那时我天天在船上跟水手打扑克牌、喝酒,我当然不是职业的水手,可是经常在船上,在基隆十多年。我大学毕业,就业考试及格之后,分发职业,同学都要求到台北金融机关,只有我填了个基隆港,是当年唯一申请到海港工作的,这是因为浪漫主义思想。其实很辛苦,也赚不到什么钱。但是,我虽然在海边,却十天有八天跑到山里去,我自己想想也是很奇怪的事。
●「情妇」这首诗是写孔夫子的欲望?
齐:你被谱的诗都是情诗,写诗时正在恋爱中?
郑:不一定。不能这么说,读者会失望。这都是假的。有些看不出来,是政治诗,用情诗的形式出现。
齐:你跟李泰祥说「情妇」是「孔夫子」,是真还是假?
郑:后来我被几个古典文学的人驳住我说,没这个事情。我这个出处没找到,我自己有在书里看过,他是说「君子抑欲于禁」。「欲望」对君子来说是禁乎于内里,不让它出来,这是孔子的道德观,不表现出来。孔子绝对不否认人有欲望,这种欲望要禁锢在内心,除非经过「礼」的层次表现出来。我这个意象:高高的窗口往外看,把情妇当作一个人的欲望,内心的潜意识,这样的一个转换。但,如果一首诗不是写一个很完整的场景,不是从头到尾,从语言到意象一贯的话,用说教的,把孔子的话、贤人的话用诗的形式写出来,那就不是一首好诗了。别人也不看了。
齐:所以「情妇」不是「孔夫子」,是「欲望」,整个态度是孔夫子的态度。李泰祥每次音乐会唱前说明,就有读者反对:为什么要讲这个?我们本来想象空间很大的。
郑:我在爱荷华写作班读书的时候,要把自己的作品拿出来大家围坐讨论,大家一行行诗很严肃的批评你。有人批评,有人赞美,老师最后做评判案语。我把「情妇」这首诗的英文印出来了,当时在座有一位天主教的修女,她也在那儿念书,穿的是便服,她看这首诗大大不满意,严厉的批评,说把一切男性沙文主义的东西都放在诗里了,特别又牵扯到中国文化的问题,说中国人都是这样,所以产生这样的诗出来。她说诗意象中的安排都很好,当然她主要目的是批评内容。后来有的男生就为这诗辩护,他说诗就是诗,即使是表现男性沙文主义,女性写也可以表现女性沙文主义,辩论了半天,最后老师结论是让我发言,平常被讨论作品的人是不发言的,除非有人希望你讲。我就把孔夫子的道理说了,整首诗是一个象征,不要望文思意。后来那修女很高兴,说果然中国艺术是玄妙极了,她说一定是从中国传统诗得来的。我说,这也不是传统诗,传统诗不这么写的,诗经里头许多写法反而是比较直接的。
●李泰祥的歌曲既不是流行歌曲,也不是艺术歌曲,也异于校园民歌……
齐:像「情妇」不说明,绝对没人知道?有没有人看到这首诗就想到你的动机?
郑:没有。前面都是妳问我问题,我倒想请教妳几个个人背景的问题,妳是学音乐的吗?
齐:不是。我开始唱歌是在大学时代。唱的是西洋歌曲,六○年代的歌,如:琼·贝丝……等。
郑:妳唱她的歌,对她的歌曲有什么感应?
齐:很喜欢。她的歌有些是反越战的,有的纯粹是讲故事,有的宗教意味较重。基本上讲来,我都很喜欢。
郑:妳对唱西洋歌曲与唱李泰祥谱的歌曲有什么不同的感觉?
齐:两者是不同的挑战。西洋歌曲有它既有的模式,唱起来较不经心。而唱李泰祥的歌,是完全不同的挑战。因为,他所作的东西既不是通俗的流行歌曲,也不是艺术歌曲,也异于校园民歌,可以说是一种新的尝试、新的东西,所以,负担较大。而另一方面,作词的诗人是感性的,谱曲的也趋于感性倾向,反而演唱的人必须用很理性的解析能力去逐字逐句地理解词、曲的涵义,然后透过技巧,用声音去传达他们所要表达的意思。尤其,李泰祥的要求很高,有点类似德国的艺术歌曲,一字一个表情,五个字要有五个不同的表情,所以,挑战性相当大。
郑:那么,妳在唱他的歌曲时,会不会有批评的感觉?比如:曲对词的解释不当或诗的语言在演唱中的缺陷。
齐:这种情况绝对有。因为,有些词是诗人纯粹的诗作,乍一看,好像能够唱,可是一透过声音,部分的语言就不太能把握了。不过,李泰祥他个人也很注意音韵的问题,尽量避免听觉上的模糊。我自己在唱的时候,也会视情况去转化局部春韵上的障碍。
郑:我问这个问题的意思,是希望知道,在你们合作的过程中,是他交给妳曲谱由妳自己去发挥?抑或是妳遵循他的要求?
齐:彼此的沟通是很重要的。在一开始唱时,他会告诉我他所希望得到的感觉,在唱的过程中,我也会就所遇到的问题点提出质疑,不过,通常都是他赢,因为我的看法毕竟还浅。
●现代诗并不是票房毒药
郑:你们的歌曲一般的反应怎么样?
齐:是指哪一方面的反应?
郑:市场的和一般专家的反应,都可以谈。
齐:市场的反应算是中等。早期的「橄榄树」在各方面客观环境的配合之下,是一个销售高峰,现在虽没有再达到那样的数字,但我们有一定的固定听众,只要唱片一出,他们都会支持。至于一般同行的,反应也都还好,不过,仍有些人认为我们陈义太高,应该再普遍一点。
郑:这样说起来,现代时并不是票房的毒药,这也是个好消息,表示彼此之间合作的情形颇为乐观,只要作曲者与演唱者的密切配合,仍旧颇有可为。齐豫,妳平常看不看诗?
齐:看得蛮多的。不过,我的本行是人类学系,台大毕业之后,到洛杉矶加州大学念文化人类学方面的课程。现在仍在进修,看诗的机会相形地减少。
●用古奥的字写的歌词,就会变成新昆曲了
齐:我想知道您第一次听到我的声音唱您的诗的时候有什么感觉?
郑:只听过「牧羊女」。谈声音,声音是很客观的,是不是在唱我的诗、别人的诗或是唱她自己的诗,对听的人来说,这种欣赏是一个调子。你说的大概是「表情」── 对解释诗、解释歌词的表情,歌唱者是不是完全理解这首诗的含义,然后用这种理解去解释这种表情。这也牵涉到作曲。这首诗是甜美的,就用甜美的声音;这首诗是很刚烈的,你就用刚烈的声音,这还不够。而妳的声音我非常欣赏。我想妳唱别人的诗也这样好。
齐:您所有被谱成曲的诗,最喜欢那一首?
郑:我没有想过。我对李泰祥比较有信心。因为他本人有一种朴拙的气质,带点原始味道的背景,和我的诗风格很接近。我写边塞组曲,他选了好几首边塞组曲。
齐:他在写「边界的酒店」这首曲的时候,叫我跟过来合唱,他一直问边界酒店在那里?是不是在香港或是在美国,大家讨论了老半天,他必须对这事有很一贯的、通融的感觉,才能把感情放进去,最后我们还是没有结论。
齐:戏剧界现在有剧本荒,音乐界有歌词荒,您觉得诗人能不能参与歌词的写作,就是新的歌词的写法应该取那些一道路?不是写诗,是写歌词,怎么样跟音乐界合作,请问您?
郑:闹荒以前我想过这个问题。以前不荒,可是歌词太差,每个写诗人都有同样的想法。太差的歌词就是好听也懒得去唱。西方歌词是有韵脚的,比较不是那么深奥的,中国把它翻译成「抒情诗」是错误的。等于中国把希腊古诗译成「史诗」也是不正确的。现代写现代诗的人,已经有人专用古奥的字,这在诗里可以,在歌里不可以,那样就变成新昆曲了。除非懂昆曲的人,否则唱一句看一行还找不到唱到那儿。用口语就要用得很白,加上古奥的字很不舒服了,所以诗人作歌词要强烈的感性。
●好歌词要有明朗的语言,强烈的感性
郑:我刚到美国,听外国人唱流行歌曲,是小孩的口物唱「爸爸你不要走得那么快」。我想到小的时候,爸爸走得很快小孩一直追。这词把感情表露无疑,很敏锐的感性,这在日常生活出现得很多,把这种感性捉到,可以写很好的歌词;没这种感性,功力很好的诗人也写不出好的歌词来,所以这诗人一定要很有能力运用白话语言,有很强烈的感性。一般写歌词的人,白话语言运用得不错,感性就差,这要靠好诗人有这种感性。
齐:您听过的台湾民歌,给你印象比较深的有那些?
郑:我不知校园歌曲,为何由盛而衰。一九八一年我和杨牧他们旅行了一次大陆,一天晚上住在杭州,参加了一个音乐晚会,「中央乐团」和民间歌手都出来唱,唱「橄榄树」,节目主持人特别报告说这支歌是台湾校园歌曲,那体育场是圆型的,鼓掌声从上面传下来,非常热烈。还有一首歌,名称记不得。后来也有唱革命性的歌曲的,掌声却从下面开始上去,因为干部坐在下面前头,青年学生坐在上头。可见台湾校园歌曲在大陆年轻一代受欢迎的程度,民歌如果继续发展,应该是很有前途,现在似乎衰落了。
齐:没有衰落,只是旗号没有以前那么明显。唱民歌的都还在唱。
●诗人应该参与歌词创作,凡是挑战都是好的
齐:今天如果要求您写歌词,做为一个诗人您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什么样的要求?
郑:我接受写歌词。也许十几二十年前不接受,以为现代诗是最高的东西,诗是时、歌是歌,不会去接受。一九六九年到一九七一年,余光中在丹佛,他当时想是受了乡村音乐影响,要提倡现代民歌。我曾剪了一份我们在新英格兰的地方报纸,内容是两位教授批评巴勃.迪伦写的歌词不能算诗,只是歌词而已。因为美国给巴勃.迪伦一个奖──普立兹诗奖,学院的人不高兴了。我就把这文章寄给余光中,换句话我也觉得这件事不对。余光中那时说诗要唱,当然自己谱曲是另外一件事,那百分之百是艺术性,除非不承认自己的诗是艺术。
不照诗的艺术要求,专门来写歌词,也许诗人的心理要调整。认知是客观的心理,也需要调整。
台湾的现象如果要挽救歌的命运,诗人义不容辞要出自己的力量,这是使命感,提高质量,流传性和永久性。第二是对诗人自己的挑战,是不是能用白话写出有感性的东西,凡是挑战都是好的。不知不觉已近凌晨一时。弦先生准备的「花酒」(花生米和美酒)已罄,但笑语依旧不歇,正是「夜正年轻」。可是,纵使兴致再高、主客再不忍分手,都得为客人的体力设想,未来的几天还有好几场演讲呢!
请静静的安睡吧!我们说再见了,请在回家的第一晚,甜甜的安睡,再见!星子们都美丽,晚安!
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叶梦得
对谈者:郑愁予、齐豫
列席:张宝琴(联合文学发行人)、弦(联副主编)、梅新
时间:民国七十四年五月二十日
地点:台北市碧富邑饭店
记录:丘彦明、简媜、李兆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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