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十二月十五日,益州大都督窦轨奏称獠人造反,请发兵讨伐。皇上说:“獠人藏在深山老林,时不时像老鼠一样窜出来偷窃,这是他们的习俗;州牧郡守们如果能抚慰以恩信,自然相率臣服,怎能轻动干戈,把他们像禽兽一样去猎杀呢,这是为民父母的态度吗!”竟不许。
华杉曰:
短短一席话,光耀史册!伟大的唐太宗!只可惜中国历史上这样的皇帝太少!
处理任何问题,要抓住三个关键,一是初心,二是真因和对策,三是对策的代价和后果。
初心就是态度,李世民态度端正,我是爱他们的,“如保赤子”,希望像父母一样爱护他们。有这个初心,这个父母心,就不会觉得他挑战我的天威,挑战我的秩序,必欲除之而后快。
真因和对策,蛮夷造反的真因是什么?前面我们说过,多半是汉人官吏的压迫,窦轨奏称獠人造反,造反的原因可能就是他,或者说是他的下属。李世民没有这么说,只是说“獠人依阻山林,时出鼠窃,乃其常俗”,“依阻山林”是你要抓到他不容易,“鼠窃”是事儿不大,他们的胃口也不大,“常俗”是一贯如此。野蛮民族,这就是常俗。那北方游牧民族,突厥颉利可汗,他时不时南下抢劫也是常俗,但他可不是鼠窃,他是狼吞虎咽,胃口大得很。对颉利可汗,尚且以金帛收买和平,对深山老林里的獠人,慰抚他们还不容易吗?
真因清楚了,汉人官吏的压迫,和獠人自身的贫穷,以及贫穷带来的野蛮习俗。对策,要考虑代价和后果,既然是压迫,出军镇压是加大压迫,进一步激起反抗,而且军费开支浩大,人员死伤无算,也并不能解决问题。所以,安抚是唯一正确选择。
14、
皇上对裴寂说:“最近很多上书言事的,朕都把奏章粘在墙壁上,平时进出的时候,就看一看,经常思考治国之道,都到深夜才就寝。你们也应当兢兢业业,体会朕的心意。”
皇上励精求治,几次把魏徵请到自己卧室,咨询政事得失;魏徵也知无不言,皇上都欣然采纳。皇上派使者到全国视察征兵,封德彝上奏说:“中男(指十六到十七岁男子)虽然年纪不到十八岁,但是躯干壮大者,也可以征召入伍。”皇上听从。敕令下达后,魏徵坚决认为不可,不肯签署,反复四次。皇上怒,召他来,责备说:“中男身体壮大的,那是奸民欺诈以逃避征役,征召他们又有什么害处,而卿固执至此!”回答说:“军队的战斗力,在于统御他们的正当性,而不在于人多。陛下取其壮健,以道义统御,足以无敌于天下,何必多取细弱以增虚数呢!况且陛下经常说:‘我以诚信御天下,也要让臣民都没有欺诈。’如今刚刚即位,就已经几次失信了!”皇上愕然说:“朕什么时候失信?”回答说:“陛下初即位,下诏说:‘积欠官府的财物,一律免除偿还。’有司认为欠秦王府的,不是官物,追索如故。陛下以秦王升为天子,秦王府的东西,不是官物,又是什么呢!又说:‘关中免二年租调,关外免除徭役一年。’既而又有敕令说:‘已经缴纳赋税和服过劳役的,从明年开始。’已经退还的东西,又重新收回来,百姓固然已经不能不觉得奇怪。如今既征收赋税,又要征兵,什么叫做从明年开始呢!又,与陛下共治天下的,就是郡守和县令们,平常的政事都全部交给他们;为什么唯独到了征兵的时候,要怀疑他们造假呢,这岂是以诚信为治吗!”皇上喜悦说:“之前朕觉得卿固执,怀疑卿不达政事,如今卿论国家大体,全都能尽其精要。号令没有诚信,则人民不知所从,天下怎么能得到治理呢?朕的过失太深了!”于是不征中男入伍,赏赐给魏徵金甕一个。
皇上听闻景州录事参军张玄素的名声,召见,问他治国理政之道,回答说:“隋主喜欢自己专断政务,不任用群臣;群臣恐惧,唯知禀受执行而已,没有人敢违背。以一人之智决天下之务,就算是得失各一半,错谬已经很多,再加上下面的人阿谀,上面的人被蒙蔽,国家怎能不亡!陛下如果能谨慎的选择群臣,而把政事分别委任给他们,自己高高拱手于上,只是以刑赏考核他们的成败,何愁国家不能不治!又,臣观察隋末乱离,其中想要争天下者不过十几人而已,其余的都只是为了保境安民、保全妻子儿女,以等待有道之人出现而归附罢了。由此可知,百姓喜欢作乱的人很少,是君主自己不能保障他们的安全和安心罢了。”皇上赞赏他的话,擢升为侍御史。
前幽州记室、直中书省张蕴古上呈《大宝箴》,大意说:“圣人受命,拯救水深火热之中的任命,所以是以一人治天下,不是以天下奉一人。”又说:“修建九重雄壮的宫殿,自己所居住的,也不过是容膝之地罢了;那些昏君不懂得这个道理,瑶石建筑高台,琼玉装饰居室。餐桌上摆满山珍海味,所吃的食物,也不过是合自己口味的几样;迷狂罔念的人,却把酒糟堆成山,美酒装满池塘。”又说:“不要啥都不闻不问,而陷于昏庸;也不要明察秋毫,挑剔小事来显得自己聪明,虽然皇冠前垂下的冕旒遮了眼睛,让能看见事物的先机;虽然皇冠两侧的黄绵塞住了耳朵,也能听见没有发出的声音。”皇上嘉许他,赏赐他一束绸缎,任命为大理丞。
华杉曰:
魏徵的话,背后有一个道理:被人骗是不好的,但是总比我骗别人强!只要我没骗人,就是好的!他明明十八岁了,谎报十七岁逃避兵役,那是他骗我;我征兵的法定标准是十八岁,他十七岁,我说你长得比别人十八岁还壮大,应该入伍,那就是我骗他了。
宁让天下人负我,勿让我负天下人。因为如果天下人负我,我走到哪儿都理直气壮;如果我负天下人,家门都不敢出。
魏徵说唐太宗的几次失信,现在也很常见,就是什么呢?承诺的时候,逞一时口快,显自己慷慨,就宣布了。到了真掏钱的时候,就舍不得,开始往回找补。而且这时候肯定有一些幕僚说老板太慷慨了,开始找理由,比如欠秦王府的不算是欠国家的。老板呢,本来自己已经心痛了,就自欺欺人,接受这种理由。你自欺欺人,掩耳盗铃,下面的人当然不敢当面指出来,但是,你的信用也就破产了。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呢?首先,轻诺必然寡信,不要轻易许诺。其次,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已经承诺的东西,含泪也要交付。
张玄素和张蕴古的话,结合起来,不能靠你一个人的智慧去决定全天下的事,但是也不会被人蒙蔽。
15、
皇上召傅奕,赐给他食物,对他说:“你之前所上奏的,几乎给我带来大祸(指他上奏天象给李渊,说秦王要得天下)。但是,以后如果再有什么天变,你也应该如此尽言,不要因为之前的事而有心理负担。”
皇上曾经对傅奕说:“佛教的道理非常玄妙,也可以为师,你为什么一点也不去领悟其中的道理呢?”回答说:“释迦牟尼是胡人中桀黠之人,在他的国家欺世盗名。中国邪僻之人,取庄、老玄谈,在修饰以妖幻之语,用来欺骗愚昧的俗人。无益于民,有害于国,臣不是不领悟,而是鄙视他,不愿意学。”皇上颇为赞同。
16、
皇上对官吏多受贿十分痛恨,密使左右向官员们行贿。有一位司门令史接受绸缎一匹,皇上想要杀他,民部尚书裴矩进谏说:“为吏受贿,罪诚当死;但是陛下指使人送给他,那是陛下陷人于法,这恐怕不是所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皇上喜悦,召集文武五品以上官员,告诉他们说:“裴矩能当着我的面力争,而不顺从,如果每件事都这样,何愁国家不治!”
司马光曰:
古人有言:君明臣直。裴矩在隋朝是佞臣,到唐朝就成了忠臣,这不是他的性情有变;如果国君厌恶听别人说自己的过失,则忠化为佞,如果国君喜欢听直言,则佞化为忠。所以,国君就像测时间的表杆,臣子就像表杆的影子,表动了,影子就跟着动。
华杉曰:
裴矩说的“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出自《论语》:
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道,是导,引导。政,是法制政令。齐,所以一也,让大家都行为一致。用法制禁令来领导人民,用刑罚来整齐人民。民免而无耻。人们能够遵守法令,免于刑罚,但心中并没有耻感。无所羞愧,虽然不敢为恶,但为恶之心还在。
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道之以德,用德来引导,用谁的德来引导呢,用你自己得德来引导。领导人躬身示范,引导感化他人。齐之以礼,礼,是礼节,还有大量的仪式,这是仪式的庄严,文化的熏陶,文明的教化,在制度之上,制度之外,还能规范人的行为。有耻且格。格,是正,格其非心。人自己心里有个标准的格子,自己能约束规范自己。这个格,就是知耻。
裴矩的意思,李世民指使人去行贿,这就没有做到“道之以德”了,而恰恰相反,是引诱人做坏事。
司马光的话很深刻,一般人没什么特别的好坏,都是跟着上面的人走。所以,在上位的人不要太在意下面人怎么样,关键是你自己怎么样。你怎么样,大家就会变成怎么样,《论语》还有一句话:“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把直的木板放到弯的木板上面,弯的木板就自然变直了。这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国君就是全国的生态环境,决定每个人和国家的进化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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