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

       三月，断断续续下了几个月的雨，终于被流浪归来的太阳驱散了半日。第二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西湖边的微风，带着雨后初晴里难得的一丝暖意，从波光粼粼的湖面之上，缓缓而来。顿时，垂柳清扬，远远望去，如同那一串串翠绿色珠帘一般，欢快而又灵动的跳动不止。

       漫步于柳浪闻莺的西湖岸边，被这迎面而来的风轻抚发梢。吹过身后花圃之中盛开的各色花朵，不禁香气袭人。恍惚之间，不禁想起千年前苏轼的三首《陌上花》来。于是，迎着微风，轻轻闭上眼睛，那传颂至今的诗篇，便一字一句浮上心头······

       同样的柳浪闻莺，同样的雨后初晴。西湖之畔，一位头戴乌角巾，身着襕衫的中年男子。他踏着木屐，不时摇动手中的折扇，正在欣赏着初春时节里难得的初晴湖光。清脆的木屐声，伴随着他的脚步，缓缓而来。在一众游湖的看客里，显得十分特别。

       一阵微风再度袭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来到了夕照山下。山上雷峰塔檐，悦耳的风铃声此起彼伏的响起，如同伴奏一般，应合着一旁哼唱着的小娘子。一曲熟悉声调，在她清丽婉转的歌声中荡漾，让往来的人流不禁驻足倾听。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遗民几度······” 软侬吴语的嗓音下，含思宛转，让人一听之下，不觉心神凄然。 

      “这词听着倒是新奇，不过这调倒像是旧曲。”

      “不错不错······”

       一旁倾听的人群中，不时发出轻声细语般的议论。不知为何，突然有个人，像是公布机密消息一般，略带得意的口气说道：“你们恐怕都有所不知吧，这首曲子，原先是九仙山一带的山歌，苏通判前段日子游览到那边，偶然间听到了这曲子，觉得原本的曲词鄙野不堪，难登大雅。便改了那曲词，便是这小娘子唱的那般了······”

       而在众人恍然大悟的惊叹声中，满脸恬淡的他，却依旧半闭着眼睛，轻轻摇动着折扇，笑而不语······

       那一年，同样是雨后初晴，但碧波荡漾的西湖边，不闻鸟语，只见兵戈。自威胜军节度使在越州自立以来。偌大的杭州城，早已经笼罩在战争的阴影之中。细雨虽停，但却依旧阵阵寒意，让高大城墙之上士兵们忍不住瑟瑟发抖。

       面对眼前难得的美景，士兵们却显得并不关心，而是将目光紧紧盯着城北的方向。因为昨夜，来自北方的敌军突然袭扰杭州北门。他们的节度使大人，深夜亲自带领五千军士出城迎战。眼下，时辰已近午时，却还没有一丝的消息传来。

      “将军回来了！”这时，不知是何人的一声高亢而又兴奋的喊叫声，突然在所有守城将士的耳畔边响起。紧接着，一阵凌乱但却有力的马蹄声，开始由远及近的传入城中。将士们知道，他们的王，又一次得胜归来了。

      “将军威武！将军威武！将军威武！”军士们一阵又一阵的呼喊声，响彻在所有军士的头顶。与此同时，领着大军走在最前列的将军，神情肃穆而又平静。虽然有些疲惫，但还是高举手中握着的长剑，接受着所有人的欢呼。明媚的阳光闪耀着光辉，也带给所有人一丝暖意。这时，他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一边向着军营而去，一边不动声色的唤来身后的亲兵。

      “速去将罗先生唤来见我！”他有些急迫的低声吩咐道。亲兵会意，转身策马而去。就在他刚离开之后，只见一个骑着马的传令兵，匆匆向着回城大军迎面而来。

      “禀告将军，前线急报！董贼汇合了来自北方的援军，兵势大涨。战事吃紧，望将军速速支援！”传令兵气喘吁吁的刚刚说完，便昏死了过去。

      “半个时辰后，大军整备出发，前往越州支援！”没有一丝的犹豫，他镇定而又坚决的吩咐道。脸上刚毅的线条，在和煦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一夜的疲惫，这一刻也早已不见了踪影。他随后单手一挥，便有人将昏死过去的军士抬了下去。

       与此同时，横溪镇郎碧村，一位美丽的女子，正在一片盛开的桃花林中，沐浴着同样温润的阳光，细细读着来自夫君昨日的一封书信，嘴角不时扬起一丝笑意。她知道，自己的夫君身为朝廷的一方大员，虽然出身行伍，却对自己呵护有加。眼下虽然战事吃紧，但却每日差人送来书信。虽是只言片语，但在字里行间，她总能体会到沙场之上的他，心中暗藏着对她的那一番脉脉温情。

      “夫人，夫人，外面风大，您还是先回去吧！”就在她入神之际，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她的耳畔。她抬起头来，只见一个身量未足，手中握着一大束野花的小婢女，已经站在了自己的身边。

      “时候不早了，是该回去了！”看到小婢女手中刚刚采下的鲜花，她眼睛一亮，缓缓站起身来道。不知不觉，又到了百花盛开的季节，清明又快到了。自己的故乡，此时也早已湮没在一片花海之中。

      “夫人，您说这些好看吗？我特意采了来送给夫人的！”在回去的路上，小婢女一脸兴奋的说道。她微微一笑，问道：“这些花你是在哪里采的，莫不是偷摘了别人家庭院里的花吧？”

       小婢女一听，将头摇得如同那急响的铃铛一般，急切的说道：“夫人，这些花都是在路旁的田埂边看到的，才不是人家花圃里的呢。您看，方才为了采它们，连绣鞋都弄脏了呢！”一边说，一边微微撩起自己裙摆。果然，粉色的绣鞋上，一大块泥斑清晰可见。

      “傻丫头，我逗你玩的呢，看把你急的。”她摇了摇头，颇为无奈的说道。这时，她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太阳。此刻已经过了午时了，想必今日夫君的书信也已经到了吧。不过在昨日在书信之中，他说这几日北方的杨行密同越州的董昌暗通款曲，只怕战事已经不可避免，也不知道今日情形如何。她心中胡乱揣度着，原本因雨后初晴而感到轻松的心情，又慢慢的变得沉重起来。

      “夫人，您说将军他每日都给您写信，可信的内容却总是说什么战事呀，敌人的。是不是看着挺无趣的呀？”见她脸上笑意不见了踪影，机灵的小婢女歪着脑袋，颇为好奇的问道。

      “你这丫头，平日间也教你读了不少的书，难道没读过‘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这句诗吗？”她故作威严的说道，暗地里却竭力隐藏着一丝对他的担忧。这份默契，只存在于她自己，与他二人之间而已。固然是军情紧急，他依旧对自己念念不忘，如此情义，旁人又如何能明白呢？

       而今日的书信，终究还是要迟到了。

       杭州城中的大营，大军已经准备完毕，即将出发。片刻之后，他便安排好了一切。在让前军出发之后，坐镇中军的他，仍在等候着一个人的到来。恰在这时，气喘吁吁的亲兵，带着一位儒生打扮的老者，来到了他的大帐之中。

      “罗先生，你可算来了，若再迟些，我便要随大军出发了！”他长舒了一口气道。紧接着，俊朗而又疲惫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红，将所有人遣出帐外之后，这才低声问道：“不知今日的书信，罗先生可曾······”

       老者不语，微笑着从怀中掏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信笺，双手递到了他的手中。将军展开信笺，缓缓读道：“昨日逆贼北来，领兵出战之，力退诸贼，保杭州城无虞。”读完，他抬起头来，孔武有力的面庞露出一丝笑意。

       “将军可还满意？”老者轻抚胡须，微笑着问道。

      “罗先生亲自操刀，我自然是满意的。此番率大军讨伐逆贼，依眼下的情形来看，必然十拿九稳。而夫人她回安国县，也已旬月有余，今日回城之时，瞧见路边的花已经开了，好看的紧······”他嘴中念叨着，声音却是越来越小，目光也变的柔和起来。如此表现，早已被老者看在眼中。

      “将军，前军出发完毕，您看······”此时，副将在帐外大声提醒道。是该到了他率领中军开拔的时候了。

      “烦劳罗先生将书信派人送出！”他将思绪从遐想中拉了回来，略微整理了一下自己一身的戎装，拱手说道。接着，便在老者的注视下，大步流星的离开了大帐。领着大军浩浩荡荡向着越州前线出发了。而老者早已心中有数，提起帅案上的笔，在信笺上续上几个字后，这才缓缓收起那张信笺，细细折好塞入早已备好的信封之内，用火漆封口之后，便交给了送信的信使······

       另一边的郎碧村中，她也越来越焦急的等候着夫君今日的书信。已经午时末刻了，今日的书信却依旧没有到来。而看着她焦急的模样，小婢女早已经跑到了门外，望眼欲穿的等候着前来信使的到来。也不知等了多久，熟悉的马蹄声响起，总算让她松了一口气。

      “夫人！夫人！将军今日出战越州，书信还没有到呢，不过听说将军在出发前已经吩咐过了，晚些时候书信一定会送来的！”小婢女跑进房中，气喘吁吁的说道。显然，方才的来人只是先来通报消息的。因此并没有携带今日夫君写给自己的书信。知道了这些，她不禁有些失望。不过转念一想，他今日又要出战了，不知吉凶如何。念及此处，她早已经将原先埋怨的心思抛诸脑后，心中暗自为他祈祷起来。

      “女儿呀，是不是书信到了？”她正在心中默默祈祷之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屋内的房中传来，正是她的母亲。

      “阿娘，还没呢，夫君他今日要出战了，派人来给女儿带个消息罢了。”她不想让母亲担心，毕竟多日以来，在自己的照料下，母亲身体已经大有好转。

      “哦，那你也快些回去吧，他肩上担子重，顾不了家。可家里得有个人帮着料理才是。”母亲微笑着拄着拐杖，来到了她的面前道。想来母亲自然知道，若不是为了亲自照料自己，女儿也不会在家中待上许久的日子。

      “阿娘，等战事完了，女儿立刻就回去。”她不动声色的收起略显失望的表情，满脸笑意的说道。看来，盘桓多日，是到了自己该回去的时候了。却不知今日的书信里，他又会对自己说些什么的？这时的她，反倒是不觉得焦虑了。于是，将母亲送回房中之后，趁着午后阳光依旧，她独自一人，悄悄的来到了门前的一片空地上。迎着微风，地上各色的野花早已经次第盛开。清新的花香，由远及近的扑面而来。沉醉于芳香与鲜艳里，她不禁俯下身去，鼻尖轻触，花瓣为之颤动。却不知是微风拂过青萍，还是娇花情难自抑。

       然而花枝颤栗，却又见大军行走于阡陌之间，震天动地。未时初刻，将军率领着中军，正行进在一片水田之间宽阔的道路上。因为近日兵祸连连，田间劳作的百姓们早已远远避开。同这春日里的生机勃勃一比，显得无比的怪异。将军知道，这些年里战乱不止，生灵涂炭。最苦的，却依旧是这些平常百姓。

       想到这里，将军不由得转过头去。身处乱世，又是一方军镇的长官。职责告诉他，决不能因为悲天悯人而贻误军机。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领着大军以战止战，尽快平息这次叛乱才是。于是，他打起精神，继续率大军前进。不过，他的目光却还是被道路两旁早已怒放的各色花草所吸引。此刻他才发现，春日里的每一处，俱是这般明艳动人之景色。

      “传令下去，大军快速通过，但是不得践踏田地，还有······这些花草，一律不得践踏！”将军满脸笑意，却又依旧威严的命令道。

      “是！”传令兵虽然并不知晓将军此时内心所想，却还是火速下达了这一道军令。于是，浩浩荡荡的大军加快了行军的步伐。而此时，将军的目光，却还是聚焦在道路两旁，那些他压根叫不出名字的花草之上，微笑不语。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收敛心思，坚毅的脸庞上再度布满威严与沉稳。

      “花开的如此明媚，想必她定是满脸笑意吧······”将军心中忍不住想到。

       的确，她在笑。却不单单是因为这满世界的姹紫嫣红，而是那封迟到的书信。不过，拆开略读之后，这笑容之中却带着一丝担忧状的苦涩。因为她知道，战事一起，夫君便要全力以赴，便不能每日里给她写信了。更何况这一会，夫君的对手，是他多年的老上司。只怕这场仗会更加凶险吧······

       这般想法，瞬间便将她内心的喜悦稀释殆尽。然而，她却还是强打精神，安顿好信使后，这才有时间细读今日的这封书信。

      “卿已归去多时······”她嘴中不住的念叨着今日书信最后的这一句话，自是一番特别的滋味。在她的心中，返回杭州城的念头，也愈发强烈起来。往日里他因为军务繁忙而无暇陪伴自己的那最后一点点怨念，此刻也早已经烟消云散了。眼下，她只盼望着自己的夫君能早日帮助朝廷平定叛乱，得胜归来。而那时，也就是自己回杭州城的日子了。

      “夫人，天色不早了，您早些休息吧。” 小婢女小婢女接过她手中的书信，细细收好，这才服侍她睡下不提。

       第二日，天气似乎突然坏了起来。昨日原本春光灿烂的乡间村落，此刻早已经笼罩在烟雨蒙蒙之中。细密的春雨，如同薄雾一般，让人看不清这世间的一切。便似那吉凶未卜的战局一般。辗转反侧的她，早已悄然起身，背倚床头，推窗凝视着外面朦胧之中的一切，轻声叹息。

      “夫人，外边下着雨，又起着风。开着窗户，只怕会让雨水打进来。”小婢女为她端来了洗漱用的温水，在一旁小声的提醒道。此时的她，三千青丝轻垂而下，一袭白衣悠然而立，缓缓来到梳妆台前坐下。洗漱完毕，对着铜镜，任由小婢女为她梳头。

      “丫头，你说这样的天气，将军用兵会不会有所阻碍？”她眉间微皱，却要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来。

      “婢子哪里知道这些，只不过将军他打过那么多胜仗，这回一定也能打赢！”小婢女不明白为何夫人今日会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只是小心翼翼的为她梳完头发，服侍夫人洗完了脸，便端着洗脸水出去了。而她叹了口气，缓缓起身不提。

       接下来的三天里，她果然没有接到夫君给她的书信。终于，到了第四天里，屋外哒哒的马蹄声再度响起，如同欢快的鼓声一般，让她预感到，这场仗，夫君打赢了！

      “夫人，将军率大军征讨叛逆，现已大获全胜。此刻已经班师。将军令小人直接过来向夫人言明状况！”这一会，他并没有给她写些什么，而是直截了当的派遣传令兵，向她说明自己的情形。这份奔放不羁，才是当初她认识的模样。

      “我知道了。传令下去，我今日便回杭州城，让侍卫们准备好！”她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和喜悦，用尽量平静的口气，对着身旁的小婢女吩咐道。于是，她收拾好行装，作别自己的母亲后，便迫不及待的踏上了返回杭州城的归途······

       傍晚，漫漫白堤之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夕阳的映衬下，投射出两道很长的影子。粼粼波光，将金色的阳光洒向整个湖面。而这两个身影，则越走越远。

      “夫人为何如此着急的赶回城中？那日我令人前往郎碧村告知大捷之喜，却只是盼望夫人不要为我担忧罢了。”将军双手负于身后，一副好奇的模样，轻轻的转过头来，微笑着询问身旁的倩影道。

       倩影听罢，笑靥如花道：“夫君作书相盼，妾焉能不归？”一边说，一边小心的掏出一份信笺，正是那日她自己接到的来自将军的最后一封书信。

      “今见道旁群芳烂漫，方知卿已归去多时······”

       数年之后。

       又是一年清明时节，几日寒食，宫中除了蜡烛之外，并无一丝火焰。阴雨连绵，更显得湿润清冷。此时的他，早已雄踞东南，成为一方王侯。而夫人这几日仍如往年一般，于寒食节前回乡小住。这一夜，伏案理政完毕的他，在内侍们的引领下，来到了宫门之外。这才发现，原本连绵的阴雨此刻已经稍晴。月明星稀，虫鸣不已。他知道，明日定然是春光无限。

      “明日湖滨，想必又是一派好春光呀！”他仰着头喃喃道。此情此景，他的心中早已思念起一个人来。

       于是，不等内侍们上前引路，他便快步回到宫中，来到桌案前，略作沉思，提笔一挥而就······

       百年后，西湖之上，一场宴会早已结束。

而这场宴会的主角，无疑属于即将离开杭州城，远赴密州上任的苏子瞻。宴会之后，原本独自一人而来的子瞻，临走时却带上了一位年方十二岁的小姑娘。正是他那一日在夕照山下所见的那位哼唱《陌上花》的小娘子。二人并排走在白堤之上，一路有说有笑。

      “先生，当年吴越王给他夫人的那封信里，究竟写的是什么？为何吴夫人见到后就立刻回来了呢，您答应过要告诉婢子的······”小娘子软语相求道。看起来，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询问苏子瞻这个问题了。

      “你还小，和你说了你也不明白呢。”苏子瞻轻车熟路的回答道。

      “可婢子早已经将先生的那三首《陌上花》倒背如流了。婢子知道，先生是在感叹王朝兴替，物是人非呢！”小娘子显然有些不甘心，有些不依不饶的说道。

      “可那句话不一样的，你要是有一日知晓了我上回所作的《饮湖上初晴后雨》的第二首的深意，我便告诉你，如何？”苏子瞻无奈的摆了摆手，微笑着说道。

      “哼，小气鬼，不说便罢了！”小娘子嘟着嘴，像是有些生气的说道。

       苏子瞻无奈的摇了摇头，二人的身影在昏暗的白堤上渐行渐远······

       百年之前，明媚阳光下的郎碧村里，依旧是盛开的桃花林之中。

       吴越王后的纤纤素手，缓缓展开今早夫君吴越王差人急送而来的信笺，轻声读道：“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