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安

我叫溺安，是丞相府的一个小丫鬟。

据当时的人说，我是在一个寒冷的夜晚，被当朝丞相纪璇捡回来的。

那时天寒地冻，年幼的，小小的我在冰冷的河水里挣扎，双手无力地拍打着水面，嘴里断断续续的喊着救命。

水淹进鼻腔里，淹没我，绝望浸满了整个湖水，忽然一双有力的手托住我，将我抱了起来。

于是那个卧在纪璇怀里的不停打颤的团子成了丞相府里的一员，成了一个比谁喜欢吃糖，比谁都怕水的丫鬟。

因为落水生了高热，竟失去了记忆，所以我的记忆只停留在我醒的那一刻。

长身玉立，皓月风华，举世无双，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纪璇时的想法。

他看着我，问我家在何方，我便懵懂摇头；问我姓甚名谁，依旧懵懂摇头。

末了，叹息一声，看着我浅浅一笑，说  「我是从河里将你救起来的，从今往后，便叫你溺安吧。」

从此以后，溺安成了我的名，我便成了溺安。

纪璇是当朝宰相，温润尔雅，为人极好，对他府中下人也绝不苛刻，是许多小丫鬟的梦中情人。

我自然也是不例外的，但我总感觉，纪璇对待我是不一样的。

例如，他从来没有给别的丫鬟买过糖果，一些小玩意儿。

他甚至带我去四方游玩，我说我喜欢西湖的水，他便我带我去看。我说我喜欢远处的山，他便同我一起去。

我们走过了好远好远的地方，我站在他身后，他面对着阳光，坦然地站在山水之上。

然后用清朗的声音说:“想同你一起看。”

这是旁人没有的。

但这些，他都与我有过，只是不曾更深一层。

别的丫鬟都说，我将来可能成为纪璇的夫人，我嘴里含着纪璇给的糖，打趣她们是多想了，可是打心底里我也觉得我会成为纪璇的夫人。

毕竟，我与他有过那么多美好，而这是旁人没有的，是我独有的。

梦中的一切是那么美好，但梦醒的时候总有征兆，做梦容易，但梦醒难。

文官本来没有军权，但纪璇权势滔天，所以他有，如今，他将他身上的军权归还给皇帝，求来了一纸婚约。

他求的是陈大将军的女儿，陈熙，那是一个活在别人眼中的女孩儿，不是弱柳扶风，而是活泼开朗，嗯，走路带着风，眼底带着笑。

那样一个女孩儿，与旁人不像的女孩儿，谁不爱呀。

本该如此的。

那日他回来，将我叫过去，我很疑惑，很失望，很悲伤，不想见到他，但又不得不去。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他落笔已经画完一幅画了。

纪璇眉眼带笑，手中握着那支笔，远远的看，是一幅极佳的风景画。

画上的女子笑容恬静，眉眼弯弯，眼里像是有星星闪过，当真是一个美人。

但她，不是我。

我走过去，恭恭敬敬的叫一声，公子。纪璇很诧异的望着我，因为我以前是不叫他公子的，而是叫阿璇的。

毕竟，以前我以为我和他可以走到很远的地方的，但是现在，他总归不是我的了，那就不能叫了。

良久，他莞尔一笑，语气中有无限的欣喜。

他道:「是不该这样叫了，熙儿会吃醋的。」

他和我说了好多好多，说他当初是怎么遇见陈熙的，陈熙怎么追求他的，他有多爱这个女孩儿。

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心里是沸水烫过一般疼，呼吸也渐渐不顺畅，正如当年落水以后，那种令人恐惧的窒息感。

溺安，溺安，我叫这个名字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纪璇大婚当日，我没有露面，以生病为由，陈熙果然是个善良的女孩儿，她嘱咐我好好休息，不必为了这场婚事奔波。

我总觉得，陈熙说话时，眼里无限落寞。她平素最活泼，近日却一反常态的平静，不像是满怀欣喜出嫁的小姑娘，倒像是……并不愿意结这场亲事。

但这不是我该管的，我不愿再待在前院专门伺候他们，便主动的调去了偏僻的后院打扫，倒也很少再见到他们，只是偶尔听府中人说他们二人情比金坚，比翼双飞。

倒是我因为之前与纪璇过于亲密，而遭人诟病，以前有些看不惯我的小丫鬟便时不时来找我麻烦，却不敢有太大动静。

有时在府中过的不好，便想回家，但却找不到家，只是偶尔在梦里面梦到过一个金碧辉煌的大殿，一个高大的男人，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温情的唤我，阿囡。

我不敢去想，这到底是不是我的家，但很快有人带着谜底走来了。

皇帝亲临丞相府，他本该待在热闹非凡的前殿，却误打误撞走到了后殿，于是看到了我。

我无法描述皇帝看见我时的那副表情，有惊讶，有思念，有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情愫。

那样的眼神看着我，让我的心头有着异样的感觉。

这里有一个冗长的故事。

我，溺安，是当今天子的女儿，母后是当年一场大火中故去的郁妃，我的本名叫茎棠，是陛下亲封的茎棠公主。

当年在那场大火中，我的母后将我从窗外推了出去，而她却死了。

幸运的是我活下来了，溺水了却被人救了，不幸的是我失忆了，我的父皇因为我也已经死了，一夜苍老。

我的哥哥是当今太子，温文尔雅，嗯，一切都很好。

只是，没有人相信我是一个公主，我走的那一天，他们都用惊讶的目光望着我，除了纪璇。

那一段时间，我是厌恶他的，他是当朝丞相，当然认得深得父皇喜欢的郁妃的女儿，茎棠，但是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装作不认识我。

在我失忆的情况下，问我是谁，分外可笑。

我被接回了宫里，锦衣玉食，父皇和我的太子哥哥每日来看我，我的生活幸福美满。

而纪璇……他的报应似乎来了。

陈熙生了很大的一场病，纪璇成了整个京城的笑话。因为什么呢？我回宫不久后，我同父异母的哥哥三皇子发生叛变，剑指父皇的王位。

但是父皇老谋深算，三皇子被活擒，次日斩首。

三皇子斩首的那天，陈熙去了，她大声哭嚎着，求我父皇放了他。

上位者多是薄情寡义，我终于明白了。

而陈熙自始至终，从头到尾，从来没有喜欢过纪璇。

从头到尾，纪璇就是一个笑话。

他被高官达贵笑话，被平民百姓笑话，被乞丐笑话。

我本来该笑的，他曾那么薄情，但我笑不出来。我很窝囊，我还是喜欢他，我心疼他。

后来陈熙郁郁成疾，最终走了。

而我，竟然被父皇指婚给纪璇，一个可笑又荒诞的轮回。

我曾经把丞相府当成我的家，后来不愿意看着心上人对别人笑，所以千方百计的想要离开那个家，如今我离开了这个家，却要回去。

大婚那日，他踏进屋里的时候，我还是心慌了，我还是爱他，但是，仅此而已。

他没有继续向前走，他没有挑开我的盖头，他没有吻上我的唇，没有说他爱我。

他只是坐在凳子上喝酒，一杯接着一杯，直到醉了，然后说 「你知道的，我不爱你，我只要我的熙儿，若非圣命难违，我压根不会让你进这个门。」

我的心猛然一惊，又听他继续说。

「我知道她喜欢三皇子，她自幼就喜欢，可是我还要把她娶进来，你知道为什么她同意了吗？」

「不是因为圣旨，因为你，陛下早就有意封你哥哥为太子，三皇子想要同你哥哥夺，她又那么傻，就帮他纵火。」

「铺天盖地的火焰，烧死了郁妃，但是谁都没有料到你哥哥不在里面，在里面的是你。」

「众人都以为你死了，我也是这样以为的，我顺着水榭走了很久，听到了微弱的呼救声，便寻着了你，小小的一团在水里扑腾。」

「为了她，我本不该救你的，或许是鬼迷心窍吧，忽然想起她幼时也溺过一次水，但救他的人不是我，而是三皇子。」

「我当时就想，如果当时是我救的她，会不会……她就会和我永远，所以我救了你。」

「却又不敢叫你交给皇上，怕你忽然想起来，去告发她，只好自己偷摸藏着。」

我从来没有想过真相是这个样子的，红盖头下我的眼眸湿润，泪从眼角划过，滴到手上，滚烫滚烫的。

忽然又想起了那个梦，又想起梦里那个雍容华贵的女子，梦里那个唤我囡囡的女子在滚烫的大火之中，奋力将我从窗户推了出去，然后自己牺牲在火海。

她是我的母亲，但我忘了她的眉眼。

万籁俱寂之中，我轻微的抽泣声溢出，过了好久，我听到他说「对不起。」

这句话里包含了太多对不起，我的头太痛，一时间好累好累。

婚后我们相敬如宾，却从来没有圆房，婚后他日日来我房中，却从来不和我同床共枕，有意思吗？没有。

后来，陈大将军被指令远征，但是对方人马充足，这一战，几乎没有胜算。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势必会插手这件事，等我赶去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顶替陈大将军带军打仗

我哭着说不要，他跟我说这是他欠他的，必须还。

我冲他吼说「那你欠我的呢？」

纪璇不再说话，走了。

他走的那一天，我没有去送他，我在想，如果此时，坐在这里的是陈熙，他是否还会给她一个承诺，说我一定会回来，又或者，是一封休书。

但这些都是我没有的。

又过了几月，前方传来战报，纪璇带领的大军全军覆没，死无全尸……

那日，我整理他的遗物，翻到了一封信和一纸休书，信里面叫我等他，说如果他能回来，就和我好好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如果回不来，一分两散，让我寻得良人安守一生，别再惦记他了。

那封信，是他给我的无法承诺的未来，那封休书里有一颗糖，包的严严实实的，但还是有些化了，吃进嘴里却不是甜的，满满的苦涩。

这是他给我的最后一颗糖……

敌军大获全胜，剑指京城，我父皇他们四处逃散，一起退去了边远小城。

他们走的那天问我走不走，我笑着，撕碎了那封休书，说「三从四德，他还尚未休弃我，我不走，也不想走。」

然后我的父皇看了我一眼，决绝的离去，我的哥哥满是心痛，却也还是走了。

外面杀伐声震天，我再在丞相府内换洗梳妆，然后一袭红绫，这是我嫁给他时穿的那身嫁衣所裁，他走的那日我就裁好了。

然后，拿出他以前画的那幅陈熙的画，站上凳子离开这个世界。

这里埋葬着我的母亲，我的丈夫……

这里埋葬着我的一生……

我现在我要远走，我要去寻我的丈夫，不管他是否爱我，我都要去找他，我还要将这幅画给他，里面是他爱的女孩儿。

「完」